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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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去睡覺了。克利斯朵夫老半天的睡不著。他想著高脫弗烈特,竭力要從摩達斯太無聊的回憶中間去找出他的面貌,可是極不容易,不由得很氣惱。想到舅舅死在這兒,遺體一定在這張床上放過:他覺得很悲傷。他拚命體會舅舅臨死以前的苦悶:不能說話,不能使盲目的少女懂得他的意思,他就闔上眼睛死了。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揭開舅舅的眼皮,瞧瞧那裡頭的思想,瞧瞧這一顆沒有給人知道,或許連自己也沒認識清楚而就此長逝的靈魂,究竟藏著什麼神秘。舅舅自己就從來不想知道這個神秘;他所有的智慧是在於不求智慧,對什麼都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只是聽其自然的忍受一切,愛一切。這樣他才感染到萬物的神秘的本體;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遠不會發覺的多少其他的人,所以能從他那邊得到那麼些安慰,也是因為他並不象一般人那樣說反抗自然的話,而只給你帶來自然界的和氣,恬靜,跟樂天安命的精神。他安慰你的方式象田野與森林一樣……克利斯朵夫想起和舅舅一起在野外消磨的晚上,童年的散步,黃昏時所講的故事,所唱的歌。他又記起那個冬天的早上,他萬念俱灰的時候和舅舅在山崗上最後一次散步的情景,不由得眼淚都冒上來了。他不願意睡覺;他無意中來到這個小地方,到處都有高脫弗烈特的靈魂;他要把這轉側不寐的神聖的一夜細細的咂摸。可是他聽著急一陣緩一陣的泉聲,尖銳的蝙蝠的叫聲,不知不覺被年輕人的困倦壓倒了;他睡著了。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很高,農家的人都上工去了。樓下的屋子裡只有那個老婆子和幾個孩子。年輕的夫婦下了田,摩達斯太擠牛奶去了;沒法找到她。克利斯朵夫不願意等她回來,心裡也不大想再見她,便推說急於上路,托老婆子對其餘的人多多致意以後就動身了。 他走出村子,在大路的拐角兒上瞧見瞎子姑娘坐在山楂籬下的土堆上。她一聽見他的腳聲就站起身子,笑著過來抓著他的手,說:「你跟我來!」 他們穿過草原望上走,走到一片居高臨下的空地,到處都是鮮花跟十字架。她把他帶到一座墳墓前面,說:「就在這兒。」 他們一起跪下。克利斯朵夫想起當年和舅舅一同下跪的另一座墳墓,心裡想: 「不久就要輪到我。」 他這麼想著,可沒有一點感傷的意味。一片和氣從泥土中升起。克利斯朵夫向墓穴彎著身子,低聲禱告說:「希望你進到我的心裡來!……」 摩達斯太合著手祈禱,默默的扯動著嘴唇。隨後,她膝行著在墓旁繞了一轉,用手摸索著花跟草,象撫摩一般;她那些靈敏的手指代替了她的眼睛,把枯萎的枝藤和謝落的紫羅蘭輕輕的拔去。她用手撐在石板上想站起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的手指偷偷的在高脫弗烈特幾個字母上摸了一遍。她說:「今天的泥土很滋潤。」 她向他伸出手來;他也伸手給她。她教他摸摸那潮濕而溫暖的泥土。他握著她的手不放;彼此勾在一起的手指直撲到泥裡。他擁抱了摩達斯太。她也吻了他的嘴唇。 他們站起身來。她把才摘下的一束新鮮的紫羅蘭遞給他,把一些枯萎的放在自己胸口,撲了撲膝蓋上的泥土,兩人默默無言的出了墓園。雲雀在田裡啾啾的叫。白蝴蝶在他們頭上飛。他們坐在一塊草地上。村子裡的炊煙往著雨水洗淨的天空一直線的上升。平靜的河水在白楊叢中閃閃發光。一片明晃晃的蔚藍的水氣在草原與森林上面鋪了一層絨毛。 靜默了一會,摩達斯太低聲講著美好的天氣,仿佛親眼看見似的。她半開的嘴唇,深深的呼吸著,留神萬物的聲響。克利斯朵夫也知道這種音樂的價值,把她想到而說不出的代她說了出來。他又把草底下或空氣中細微莫辨的叫聲和顫動,指出了幾種,她說: 「啊!你也懂得這些嗎?」 他回答說是高脫弗烈特教他的。 「他也教你的嗎?"她說話的神氣有點兒懊喪。 他真想和她說:「你別忌妒了罷!」 但他看見光明的世界在他們周圍充滿著笑意。他瞧著她那雙失明的眼睛,覺得非常同情。他問:「那末,你也是跟高脫弗烈特學的了?」 她回答說是的,又說她現在比以前更能體會這些。(她不說在"什麼"以前,她避免提到失明二字。) 他們相對無語的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不勝憐憫的瞧著她。她也覺得了。他真想告訴她,表示他的惋惜,希望她對他說些心裡的話。 「你以前有過痛苦嗎?"他很懇切的問。 她一聲不出的僵在那裡,拉下幾根草放在嘴裡亂嚼。過了一會,——(雲雀唱著歌往高空飛去),——克利斯朵夫講到他自己也有過痛苦,高脫弗烈特安慰他。他說出他的悲傷,苦難,象在那裡自言自語。瞎子姑娘留神聽著,陰沉的臉色漸漸開朗了。克利斯朵夫仔細瞧著她,看見她預備說話了:她把身子挪動了一下想靠近他,向他伸出手來。他也望前挪動了一點,——可是一刹那之間她又恢復了先前那種麻木的神態,他說完以後,她只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看她沒有一絲皺痕的豐滿的腦門,你可以覺得她有種鄉下女人的固執,象石子一樣的硬。她說得回家去招呼哥哥的孩子了,說話之間神色很從容,還帶著幾分笑意。 他問:「你覺得快樂嗎?」 聽他這麼說著,她似乎更快樂了。她回答說是的,又把她覺得快樂的理由說了幾遍;她竭力要他信服,談著孩子,談著家庭…… 「是的,"她說,"我非常幸福!」 她站起身子預備走了;他也站了起來。兩人告別的時候,語氣都很輕快。摩達斯太的手在克利斯朵夫手裡稍微抖了一下。她說:「今兒你上路,天氣一定好的。」 她又囑咐他在某處的三岔口上別走錯了路。 於是他們分手了。他走下山崗。到了下面,他回頭一看,她還站在老地方揚著手帕對他示意,象看見他似的。 對自己的殘廢這樣一相情願的否認,那末勇敢那末可笑,使克利斯朵夫又感動又不痛快。他覺得摩達斯太多麼值得憐憫,甚至也值得佩服;可是要和她在一起住兩天,他就受不了。——他一邊趕著路(兩旁都是開滿野花的籬垣),一邊又想到可愛的蘇茲老人,想起那雙清朗而溫柔的眼睛,面對著多少傷心事和難堪的現實而不願意看。 「他把我又看成怎麼樣呢?"他問自己。"我跟他理想中的我多麼不同!他所看到的我,只是他心裡想看到的。一切都象他自己的面目,象他一樣的純潔,高尚。要是看到了人生的真相,他是受不住的。」 他又想起那個姑娘,包圍在黑暗裡面而否認黑暗,定要相信有者為無,無者為有。 於是他對以前痛恨的德國人的理想精神,看出了它的偉大;以前他恨的是這種理想精神被一般庸俗的心靈拿去搞出虛偽的荒唐事兒。如今他看到,這種信念之美是在於能在這個世界上另造一個世界,跟這個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好比海洋中間的一個小鳥。可是他自己受不了這種信念,他不願意逃到這個死人的島上去……他要的是生命,是真理!他不願意做一個說謊的英雄。也許沒有了這種樂觀的謊言一般弱者就活不成;倘使把支持那些可憐蟲的幻象加以破滅,克利斯朵夫也要認為罪大惡極的暴行。然而他自己沒法拿這個做藉口:與其靠了自欺其人的幻想而活著,他寧可死的……可是藝術不也是一種幻想嗎?——不,藝術不應當成為幻想,應當是真理!真理!我們得睜大眼睛,從所有的毛孔中間去吸取生命的強烈的氣息,看著事實的真相,正視人間的苦難,——並且放聲大笑! 一眨眼又是幾個月。克利斯朵夫沒希望離開家鄉了。唯一能夠幫助他的人,哈斯萊,不願意幫助他。至於蘇茲老人的友誼,是他才得到而馬上就失掉的。 回家以後,他寫過一封信去,跟著接到兩封很親熱的來信;可是因為懶,尤其因為不善於用書信來表白情感,他把覆信一天天的擱了下來。而正當他決心提筆的時候,忽然接到耿士一封短簡,報告他的老友死了。據說蘇茲從舊病復發的支氣管炎變成肺炎,病中老惦念著克利斯朵夫,可不許人家驚動他。雖然他鬧著多年的病,身體已經衰弱到極點,臨終仍免不了長期慘酷的痛苦。他托耿士把自己的死訊通知克利斯朵夫,說他到死都記念著他,感謝他賜予他的幸福,只要克利斯朵夫在世一天,他就在冥冥中祝福他一天。——耿士可沒有說出來,他舊病復發,終致不起的禍根,大概就在陪著克利斯朵夫的那天種下的。 克利斯朵夫悄悄的哭了一場。他這才感到亡友的價值,這才覺得自己原來多麼愛他;象往常一樣,他後悔沒有把這一點和他說得更明白些。如今可是太晚了。——她此刻還剩下些什麼呢?仁慈的蘇茲只出現了一刹那,而這一刹那反而使克利斯朵夫在朋友死後覺得更空虛。——至於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脫,除了他們與蘇茲那點兒相互的友誼以外,談不到什麼別的價值。克利斯朵夫和他們通了一次信,彼此的關係就告了一個段落。——他也試著寫信給摩達斯太,她教人回了他一封很平淡的信,只講些無關緊要的話。他不願意再繼續下去了。他不再給誰寫信,而誰也不寫信給他。 靜默。靜默。沉重的靜默一天一天的壓在他心上。仿佛一切都成了灰燼。仿佛生命已經到了黃昏;而克利斯朵夫才不過開始生活呢。他決不願意就此聽天由命!他還沒到睡覺的時間,還得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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