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一五


  這名字對他並沒多大意思。他早已忘了飯桌上的乾杯。卜德班希米脫站在火車的平臺上,蘇茲和耿士站在踏級上,高聲喧嚷,鬧得人耳朵都聾了;他們覺得這一次的巧遇真是妙不可言。火車已經開動,他們趕緊爬上去。蘇茲把大家介紹了。卜德班希米脫行過禮,馬上呆著臉,象根柱子一樣站得筆直,先說了一大堆客套,然後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拚命的搖了五六下,好似要把它拉掉似的,接著又大聲的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叫喊聲中聽出來,他感謝上帝和他的本命星君使他能有這番奇遇。可是過了一忽兒他又拍著大腿詛咒那個倒楣運,使他從來不離開本城的人,偏偏在指揮先生光臨的時候出了們。他看到蘇茲的電報,早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送達的時候他還睡著,人家以為不該驚動他。他為此跟旅館裡的人發了一個早上的脾氣,便是現在,他的氣還沒消呢。為了急於回來,他把他的主顧,看診的約會,一古腦兒丟開了,馬上搭著第一班車。不料這該死的車和幹線上銜接的車脫了班,讓卜德班希米脫在交叉站上等了三小時;在那邊他把他字彙中所有的驚歎辭都用盡了,拿這件倒楣事兒向站上看門的和別的等車的旅客講了幾十遍。後來終於出發了。他一路提心吊膽,唯恐趕不上貴客……幸而,謝謝上帝!謝謝上帝!……

  他重新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把它放在指頭毛茸茸的大手掌裡拚命的捏。他長得意想不到的胖,個子的高大也跟他的胖成為比例:方腦袋,紅紅的頭髮剪得很短,臉上不留鬍子,長著許多小皰,大眼睛,大鼻子,厚嘴唇,雙疊下巴,短脖子,背脊闊得異乎尋常,肚子象個酒桶,胳膊和身體離得老遠,大手大腳,整個幾是一座山一般的肥肉,因為吃得過分,喝多了啤酒而變得不成樣了,活象在巴伐利亞各鄉各鎮的街上搖來擺去,跟填鴨一樣喂起來的那些胖子。為了高興也為了天熱,他渾身象一堆牛油似的發亮;兩隻手忽而放在分開著的膝蓋上,忽而放在鄰人的膝蓋上,他一刻不停的說著話,卷著舌頭把所有的輔音在空中打轉,象放連珠炮。有時,他笑得前仰後合,張著嘴巴,一疊連聲的呵呵大笑,差點兒閉過氣去。他笑得把蘇茲和耿士都傳染了,他們狂笑了一陣,擦著眼睛望著克利斯朵夫,神氣之間仿佛是問他:「嗯,你覺得怎麼樣?」

  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是駭然的想著:「唱我的歌的難道就是這個怪物嗎?」

  他們回到蘇茲家裡。克利斯朵夫只希望能避免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雖然卜德班希米脫心癢難熬的想顯本領而一再暗示,他可絕對不接下文。但蘇茲和耿士一心一意要拿他們的朋友來獻寶,克利斯朵夫這關是逃不過的了。他便沒精打采的坐到鋼琴前面,心裡想:「好傢伙,好傢伙,你真不知輕重呢:小心點兒!我是對什麼都不留情的。」

  他想到等會兒要讓蘇茲傷心,不由得很難過;但他認為與其讓這個福斯塔夫①糟蹋他的音樂,寧可使他老人家受些痛苦。可是這一點倒毋須他操心:胖子的聲音美極了。一聽最初幾節,克利斯朵夫就做了個驚訝的動作,使眼睛老釘著他的蘇茲嚇了一跳,以為他不滿意,趕到克利斯朵夫一邊彈著一邊臉色開朗起來,他才放下了心。於是老人的臉也給克利斯朵夫的快樂照出反光來了。一曲完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來嚷著說,他從來沒聽見一個人把他的歌唱得這樣美的,那時蘇茲的快樂簡直無可形容;他的歡喜是比克利斯朵夫的滿意和蔔德現希米脫的得意更甜蜜更深刻:因為他們倆所感到的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愉快,而蘇茲是把兩個朋友的愉快都感到了。音樂繼續下去。克利斯朵夫高興得叫了:他不懂這個又笨重又庸俗的傢伙怎麼會傳達出他的歌的思想。當然這並不是說他把所有細膩的地方都能準確的表現出來;可是他有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法使職業歌唱家完全感覺到的那種激動和熱情。他望著卜德班希米脫,心裡想:「難道他真有這樣的感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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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士比亞劇中的福斯塔夫是個荒淫無恥的小人典型,同時是個大胖子。

  但他在胖子的眼睛裡,除了虛榮心獲得滿足的表示,根本沒看到什麼熱情。只有一股無意識的力在這個大塊文章的身體中蠢動。這股盲目的,被動的力,好比一隊士兵在那裡廝殺,既不知道跟誰廝殺,也不知道為什麼廝殺。一旦給歌的精神吸住之後,它便歡欣鼓舞的聽任擺佈:因為它需要活動,而要是讓它自尋出路的話,它就永遠不會知道怎麼活動的。

  克利斯朵夫心裡想,在創造人類的那天,造物主並沒為搭配人的四肢百體花過多少心血,只是隨隨便便的湊起來,不管它們放在一處是否相稱。所以每個人都是被他用信手拈來的零件配成的;應該是一個人的各個部分,竟分配在五六個不同的人身上:腦子在一個人身上,心在另一個人身上,而適合這個心靈的身子又在第三個人身上;樂譜在一邊,奏樂起的人在另外一邊。有些人好比極名貴的小提琴,只因為沒人會拉,就給永遠關在匣子裡頭,而那班生來配拉這種提琴的人,倒反終身只能抱著一些可憐的樂譜。他所以會發生這樣的感慨,尤其因為他自恨從來不能好好的唱一個歌。他的嗓子是唱不准的,自己聽了就討厭。

  可是,卜德班希米脫得意忘形,開始在克利斯朵夫的歌曲裡"加點兒表情",就是說把他自己的表情代替了原作的表情。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會覺得自己的曲子因之而生色,便慢慢的沉下臉來。蘇茲也發覺了。他是沒有批評精神而只知道佩服朋友的,自個兒決不能發見卜德班希米脫的趣味惡劣。但他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使他感受到少年的思想中最微妙的地方:他的心已經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克利斯朵夫身上了;所以他對卜德班希米脫浮誇的唱法也覺得受不了,想阻止他這種危險的傾向。可是要卜德班希米脫住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唱完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接著想唱些教克利斯朵夫一聽名字就要噁心的,庸俗的歌曲,蘇茲費了不知多大的勁才把他攔住了。

  幸而僕人來請吃晚飯,堵住了卜德班希米脫的嘴巴。一上飯桌,他有了另外一個顯本領的機會。在這方面他是沒有敵手的;克利斯朵夫經過了中午的一頓,此刻懶得再和他競爭了。

  時間過得很快。三位老朋友圍著飯桌望著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話句句咽在肚裡。克利斯朵夫很奇怪:在這個偏僻的小城裡,和這些從未一面的老人怎麼會相處得比自己的家人還親熱。他想:一個藝術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會交結到這些不相識的朋友,他將要感到多麼幸福,——他的心會多麼溫暖,加增多少勇氣……可是事實往往並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的活著,孤零零的死掉,並且感覺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傾訴的時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覺說出來。隨便恭維人的俗物,說話是挺容易的。可是愛到極點的人非竭力強迫自己就不能開口,不能說出他們的愛。所以對於一般敢說出來的人,我們應當感謝:他們不知不覺的在那裡幫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蘇茲。他決不把蘇茲和其餘的兩位一般看待,感覺到他是這一小組朋友中的靈魂,是愛與慈悲的洪爐,其餘兩人不過是這口爐子射出的反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脫對他的友誼是截然不同的。耿士是自私的傢伙,音樂給他的滿足,只象一隻貓受到人家撫愛。卜德班希米脫是一方面為了滿足虛榮心,一方面為了練習嗓子有種生理上的快感。他們完全不想瞭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蘇茲是真正的忘了自己,真正的愛著。

  夜深了,兩位客人都已經動身。屋子裡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蘇茲,他對老人說:

  「現在我要為你一個人彈琴了。」

  他坐在鋼琴前面,——象對著心愛的人那樣的彈奏。他彈著最近的作品,把老人聽得出神了。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眼睛老釘看他,屏著氣。他那顆慈祥愷惻的心,連一點兒極小的幸福都不忍獨享,他不由自主的反復說著:「唉!可惜耿士不在這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可有點兒不耐煩。

  一個鐘點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裡彈著;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他們還是不作聲。一切都很靜:屋子,街道,都睡熟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看見老人哭著,便站起來擁抱他。兩人在恬靜的夜裡低聲談著。隔壁屋裡的時鐘,滴滴答答的聲音隱約可聞。蘇茲輕輕的說著話,抱著手,身子望前探著一點;因為克利斯朵夫問到,他便講著他的身世,他的悲傷;他老防著自己,唯恐流露出歎苦的口吻,他心裡真想說:「我錯了……我不該抱怨的……大家都對我很好……」

  事實上他並沒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敘述孤獨生活的時候,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惆悵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敘述中參入某種很渺茫很感傷的理想主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駁。其實,那在蘇茲心中也不見得是一種堅定的信仰,只是需要信仰的一種熱望,——一種渺茫的希冀,是他當做水面上的浮標一般抓著不放的。他瞧著克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間找些加強他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對他那麼信賴的老釘著,向他求救,同時也聽到希望他怎麼回答的暗示。於是克利斯朵夫說出了一番有勇氣有信心的話,正是老人所希望聽到而覺得非常安慰的。一老一少忘了年歲的差別,象年齡相仿而相愛相助的弟兄一般接近;弱的一個向強的一個求援:老人在青年的心中找到了依傍。

  半夜過後,他們分手了。克利斯朵夫明天應當票早,他要搭的車就是他坐著來的那一班。所以他趕緊脫著衣服上床。老人把客房收拾得仿佛預備他住上幾個月似的。桌上花瓶裡插著幾朵薔薇和一枝月桂。書桌上鋪著一張全新的吸水紙,當天早上他教人搬了一架鋼琴進去,又在自己最珍視最心愛的書籍裡挑了幾冊擺在近床的擱板上。沒有一個小地方他沒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誠心的想到的。可是一切都白費了:克利斯朵夫什麼也沒看見。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蘇茲可睡不著。他再三回味著白天的快樂,同時已經在體驗離別的悲哀。他把彼此說過的話溫了一遍,想到親愛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只隔著一堵壁。他四肢痠軟,渾身癱倒了,氣也塞住了;他覺得在散步的時候著了涼,舊病快復發了;可是他只想看:「只要能支持到他動身就好了。」

  他唯恐忽然來一陣咳嗆把克利斯朵夫驚醒。他因為感激上帝,便作了一首詩,題材是根據西面的"主啊,如今你可以照你的話,釋放棄人安然去世……"那一段。他渾身是汗①的起床,坐上書桌把詩句寫下,仔細謄了一遍,又題上一段情意懇切的獻辭,署了姓名,填了日子和時刻;等到重新上床的時候,他打了個寒噤,整夜都不覺得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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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經》載,耶路撒冷有聖者名西面,自言得有聖靈啟示,知道自己未死之前,必看見主所立的基督。他受了聖靈感動,進入聖殿,正遇見耶穌的父母抱著孩子進來,西面就用手接過來,稱頌神說:「主啊,如今可以照你的話,釋放棄人(按即指他自己)去世……"見《路加福音》第二章第二六至二九節。今人引用此語,乃表示久待之事果然實現的欣喜。年老多病的蘇茲以此作詩,尤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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