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黎明來了。蘇茲不勝惆悵的想起昨天的黎明。但他埋怨自己不該讓這種思想把他最後幾分鐘的快樂給糟蹋了;他知道明天還要追悔今天這個時間呢;因此他竭力不讓自己辜負眼前這段光陰。他伸著耳朵聽隔壁屋子裡的動靜。可是克利斯朵夫聲息全無。他睡的姿勢還是晚上睡下去的姿勢。六點半了,他還睡著。要使他錯過開車的時間真是太容易了,反正他也不過一笑置之。可是老人沒有得到對方同意,決不敢隨便支配一個朋友。他心裡想:

  「那決不能說是我的錯,而且跟我完全不相干。只要我不作聲就行了。倘使他不准時期床,我還可以陪他一天。」

  可是他又回答自己說:「不,我沒有這權利。」

  於是他以為應當把他叫醒了,去敲房門。克利斯朵夫並不就醒,還得再敲幾下。老人心裡很難過,想著:「啊!他睡得多甜!很可以睡到中午呢!……」

  終於克利斯朵夫聲音挺高興的在裡頭答應了。他一知道鐘點不由得叫了一聲,接著就在屋子裡忙起來,亂哄哄的梳洗,唱著斷氣的歌曲,還隔著牆和蘇茲親熱的招呼,說些傻話把悲傷的老人也逗樂了。然後他開了門走出來,精神挺好,一團高興,根本沒想到自己使人家難過。其實他又沒有什麼事需要他趕回去,多待幾天對他也毫無損失,而對蘇茲卻是莫大的愉快。但克利斯朵夫想不到這些。而且他不管對老人抱著多少好感,也很想告別了:昨天一天絮絮不休的長談,那些拚著最後一點熱情抓著他的人物,已經使他厭倦。何況他還年輕,以為來日方長,大家盡有重新聚首的機會:他現在也不是上什麼天涯地角,——不比那老人,明知不久就要到比天涯地角更遠的地方去,所以他瞧著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大有從此永訣的意味。

  他雖然筋疲力盡,還是把克利斯朵夫送到車站。外邊悄悄的下著寒冷的細雨。到了站上,克利斯朵夫打開錢袋,發覺錢已經不夠買直達家鄉的車票。他知道蘇茲會非常高興的借給他的,可不願意……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一個愛你的人有個機會幫你的忙而快活一下呢?大概是為了不願意打攪人,或是為了自尊心。他把車票買到中間站,決意從那兒走回家。

  開車的時間到了。他們在車廂的踏級上擁抱。蘇茲把夜裡寫的詩塞在克利斯朵夫手裡,站在正對著他車廂的月臺上。在已經告別而還沒分手的情形之下,兩人無話可說了。但蘇茲的眼睛繼續在那裡說話,直到車子開動以後才離開了克利斯朵夫的臉。

  火車在鐵道拐彎的地方隱沒了。蘇茲孤零零的踏著泥濘的路回家,拖著沉重的腳步,突然之間覺得又累又冷,雨天的景色格外淒涼。他好容易才挨到家裡,爬上階梯。一進臥房,一陣狂咳把他氣都閉住了。莎樂美馬上趕了來。他一邊不由自主的哼著,一邊反復不已的說:「還好!……居然能夠撐到這個時候……」

  他覺得非常不舒服,就睡下了。莎樂美請醫生去了。一到床上,他的身子簡直象一堆破絮。他沒法動彈;唯有胸部在那裡翕動,好比爐灶的風箱。腦袋重甸甸的,發著高熱,他整天溫著昨日的夢,連一分一秒都不放過:他覺得萬分惆悵,繼而又責備自己,不該有了這樣的幸福以後再抱怨。他合著手,一片熱誠的感謝上帝。

  克利斯朵夫望著家鄉進發。經過了那麼一天,他心緒安定了,老人的溫情恢復了他的自信。到了中間站,他高高興興的下來趕路。離家還有六十公里地,他可不慌不忙,象小學生閒逛一樣的走著。這時正是四月,田野裡一切還沒怎麼長成。樹葉象皮膚打皺的小手似的在蒼黑的枝頭展開來;疏疏的幾株起果樹開著花,嫩弱的野薔薇爬在籬笆上微笑。光禿的樹林抽著嫩綠的新芽;林後高崗上,象槍尖一般矗立著一座羅曼式的古堡。淺藍的天空氣著幾朵烏雲,影子在初春的田野中緩緩移動:驟雨過了,又出了大太陽,鳥在那兒唱著。

  克利斯朵夫發覺自己懷念著高脫弗烈特舅舅,而且已經想了一忽兒;他好久沒想起這可憐的人,為什麼這一下忽然念念不忘了呢?他沿著水光蕩漾的河邊,在兩旁種著白楊的路上走著的時候,舅舅的面貌簡直形影不離的緊釘著他,以致到了一堵牆的拐角上,仿佛就要劈面撞見他了。

  天陰了,一陣猛烈的暴雨夾著冰雹下起來了,遠處還有雷聲。克利斯朵夫剛走近一個村子,看到一些粉紅的門面和深紅的屋頂,周圍還有幾株樹。他腳下一緊,奔到村口第一家人家的屋簷下去躲雨。冰雹下得很厲害,打在瓦上琤琤琮琮,掉在地下象鉛丸似的亂蹦亂跳,車轍裡的水直望四下裡流著。在繁花滿樹的果園頂上,一條虹在暗藍的雲端裡展開著鮮明的彩帶。

  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門口打毛線。她很客氣的請克利斯朵夫到裡面去,他便跟著走進一間屋子,同時是做飯,吃飯,睡覺的地方。盡裡頭生著一堆很旺的火,上面吊著一隻鍋子。有個女人在那裡剝著蔬菜,跟克利斯朵夫招呼了一聲,叫他走到火邊去烘乾衣服。那姑娘去找了一啤酒來給他喝。她坐在桌子對面繼續打著毛線,同時照顧著兩個彼此拿草塞在脖子裡玩兒的孩子。她和克利斯朵夫搭訕著。過了一會,他才發覺她是個瞎子。她長得一點兒不美,個子很高大,紅紅的臉蛋,雪白的牙齒,手臂很結實,可是面貌不大端整,她跟多數的瞎子一樣臉上堆著點笑容而沒有表情,也和他們一樣,談到什麼人和什麼東西的時候,仿佛是親眼目睹的。克利斯朵夫先聽她說今天田野裡風光很美,他氣色很好,不由得愣了一愣,疑心她說笑話。他把瞎子姑娘和剝蔬菜的女人輪流的瞧了一會,覺得她們都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兩個婦女很親熱的問他從哪兒來,打哪兒過。瞎子那股說話的勁似乎有點兒誇張;她聽著克利斯朵夫講到路上和田裡的情形,總得插幾句嘴,議論一番。當然,這些議論往往跟事實完全相反。但她好象硬要相信自己和他看得一樣清楚。

  家裡其餘的人也回來了:一個三十歲光景的壯健的農夫和他年輕的女人。克利斯朵夫跟四個人東拉西扯的談話,看了看慢慢開朗的天色,等候動身。瞎子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哼著一個調子,使克利斯朵夫想起許多從前的事。

  「怎麼!你也知道這個?"他說。

  (高脫弗烈特從前教過他這個歌。)

  他接著哼下去。那姑娘笑起來了。她唱著每句歌詞的前半句,他唱著後半句。他站起身子想去瞧瞧天氣,在屋子裡繞了一轉,無意之間把每個角兒都打量了一下,忽然看到食品櫃旁邊有件東西,他不由得直跳起來。那是一根長而彎曲的拐杖,抓手的部分很粗糙的雕著一個小人彎著腰在那兒行禮。克利斯朵夫對這個東西真是太熟了,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拿它玩兒的。他過去抓著拐杖,嗄著嗓子問:

  「這是哪兒來的?……哪兒來的?」

  男人瞧了瞧,回答:「是個朋友丟下來的;一個故世的老朋友。」

  「是高脫弗烈特嗎?"克利斯朵夫嚷起來。

  「你怎麼知道的?"大家轉過身子問。

  克利斯朵夫一說出高脫弗烈特是他的舅舅,全屋子的人都緊張起來。瞎子猛的站起,把毛線團掉在地下亂滾;她踩著她的活兒,過來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再三問:

  「啊,你是他的外甥嗎?」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時說話,鬧成一片。克利斯朵夫卻又問:

  「可是你們……你們怎麼會認識他的?」

  「他就是死在這兒的,"那男人回答。

  他們重新坐下;等到緊張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那母親一邊做活一邊說,高脫弗烈特跟她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來來往往經過這兒的時候,總在她們家住。他最後一次來是去年七月,神氣很累;他卸下了包裹,老半天沒氣力說話;可是誰也沒留意,他每次來總是這樣的:大家知道他容易氣喘。他可不抱怨。他從來不抱怨的:無論什麼不舒服的事,他總會找出一點兒安慰自己的理由。倘使做著件辛苦的工作,他會想到晚上躺在床上該多麼舒服,要是害了病,他又說病好以後該多麼愉快……——說到這裡,老婆子插了幾句閒話:

  「可是,先生,一個人就不該老是滿足;你自己不抱怨的話,別人也不可憐你了。所以我呀,我是常常訴苦的……」

  因此當時大家沒注意他,甚至還跟他開玩笑,說他氣色很好。摩達斯太——(那是瞎子姑娘的名字),——幫他把包裹卸下了,問他是不是要永遠這樣的奔東奔西不覺厭倦,象年輕人一樣。他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因為他沒氣力說話。他坐在門前的凳上。家裡人都做活去了:男人到了田裡去;母親管著做飯。摩達斯太站在凳子旁邊,靠在門上打毛線,和高脫弗烈特說著話。他不回答她,她也不要他回答,只把他上次來過以後家裡的事講給他聽。他氣吁吁的呼吸很困難;她聽見他拚命想說話。她並沒為之操心,只和他說:

  「別說話。你先好好的歇一歇,等會兒再說罷……幹嗎費這麼大的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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