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她真痛快!"克利斯朵夫離開了鋼琴,站起來說。"她也沒錯。音樂會中間闖進個把人有什麼大不了呢?」

  他們開始吃飯了。飯菜挺豐富挺有味道。蘇茲激起了莎樂美的好勝心,而她也巴不得找個機會來顯顯本領,決不辜負這種機會。兩位老朋友非常好吃。耿士上了飯桌子簡直變了一個人,眉開眼笑,象太陽一般,那模樣大可以給飯店做個招牌。蘇茲對好酒好菜的欣賞也不下於耿士,可惜為了病病歪歪的身子不能儘量。但他不大肯顧慮到這一點,因之常常要付代價。那他可絕對不抱怨;要是他病了,至少肚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和耿士一樣,他也有家傳的食品。所以莎樂美是服侍慣一般內行的。可是這一次,她把所有的傑作都拿來排在一個節目上,仿佛是萊茵菜的展覽大會,那是一種本色的,保存原味的烹調,用著各式各種草本的香料,濃釅釅的沙司,作料豐富的湯,標準的清燉砂鍋,龐大無論的鯉魚,①酸鹹菜燒醃肉,全鵝,家常餅,茴香麵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滿滿的,狼吞虎嚥的得意極了。他跟他的父親祖父胃口一樣大,一次可以吞下整只的鵝。平時他能整星期的光吃麵包和乳餅,而有機會的時候可以吃得脹破肚子。蘇茲又誠懇又殷勤,眼睛挺溫柔的瞧著他,把他灌了許多萊茵名酒。滿面通紅的耿士認為這一下才遇到了對手。莎樂美嘻開著大臉盤樂死了。——克利斯朵夫剛到的時候,她有點兒失望。蘇茲事先對她把客人說得天花亂墜,所以她理想中的克利斯朵夫是個大官兒一樣的人物,渾身都是頭銜。見到了客人的面,她不由得肚裡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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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司為西菜中澆在魚或肉類上面的醬汁,大概可分黑白兩種,以牛肉湯或雞湯為底,將牛油與麵粉調和後,另加作料,做法各有巧妙不同。歐洲人對沙司之重視不下於正菜本身。

  「原來也沒什麼大不了!」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可得到了她的好感;象他那樣大為賞識她的本領的人,她還是第一次碰到。所以她竟不回到廚房去而站在飯廳門口,看著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著傻話,一邊東西照舊吃個不停;她把拳頭插在腰裡,哈哈大笑。大家都興高采烈。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卜德班希米脫在座。他們幾次三番的說:

  「嘿!要是他在這兒,他才會吃,會喝,會唱呢!」

  這一類讚揚的話簡直說不完。

  「要克利斯朵夫能聽到他的唱才好呢!……大概是聽得到的。今晚卜德班希米脫可以回來了,至遲也不會過今天夜裡……」

  「噢!今天夜裡我早已不在這兒了,"克利斯朵夫說。

  蘇茲喜孜孜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怎麼不在這兒?"他聲音發抖了。"你今天不會走吧?」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回答,"搭夜車走。」

  這一下蘇茲可傷心了。他是預算克利斯朵夫在他家裡住幾天的,便嘟嘟囔囔的說:「那怎麼行呢?……」

  耿士也接著說."還有卜德班希米脫怎辦呢?……」

  克利斯朵夫把他們倆都瞧了瞧,兩人友好的臉上那種失望的表情使他感動了,就說."唉!你們多好!……那末我明天早上走,行嗎?」

  蘇茲馬上握著他的手:「啊!好極了!謝謝你!謝謝你!」

  他跟小孩子一樣把明天看得那麼遠,遠得用不著去想。他只知道克利斯朵夫今天不走,今天一天,今天晚上,他們都可以在一起,他要睡在他的家裡:除此以外,蘇茲不願意想得更遠了。

  大家又恢復了興致。蘇茲忽然神色莊嚴的站起來,預備為遠來的貴客乾杯,他用著感動而浮誇的措辭,說客人肯光臨小城,枉顧寒齋,對他是極大的光榮和愉快;他祝頌他歸途平安,祝頌他前程遠大,祝頌他成功,祝頌他榮名蓋世,也祝頌他享盡人世的幸福。接著他又為"高貴的音樂"乾杯,——為他的老朋友耿士乾杯,——為春天乾杯,——最後也沒忘了為卜德班希米脫乾杯。耿士也起來為蘇茲和另外幾個朋友乾杯;克利斯朵夫為結束這些乾杯起見,便起來為莎樂美乾杯,把她羞得漲紅了臉。然後,他不等兩位演說家致答辭,馬上唱起一支著名的歌,兩個老人也跟著唱起來。一曲完了又是一曲,末了是一支三部合唱的歌,大意是稱頌友誼,音樂,和美酒的:笑聲與碰杯聲,和歌聲鬧成一片。

  離開飯桌的時候已經三點半,他們頭腦都有點重甸甸的。耿士倒在一張沙發裡,很想睡個中覺。蘇茲經過了早上那種緊張的情緒,再加那些乾杯,也支持不住了。兩人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來給他們彈上幾小時的琴。可是那怪脾氣的年輕人精神百倍,興致好得很:他按了兩三個和絃,突然把琴關上了,望望窗外,提議出去遛個半天。他覺得田野美極了。耿士表示不大熱心,但蘇茲立刻認為這主意妙極了,他本應當帶客人去瞧瞧本地的公園。耿士皺了皺眉頭,可也不表異議:因為他和蘇茲一樣願意讓克利斯朵夫欣賞一下他們的本地風光。

  於是他們出去了。克利斯朵夫攙著蘇茲的手臂走得很快,超過了老人的體力。耿士跟在後面抹著汗。他們很興奮的談著話。人家站在屋門口看見他們走過,都覺得蘇茲教授今天的神氣活象個年輕人。一出城,他們就望草原上走。耿士抱怨天氣太熱。一點不體恤人的克利斯朵夫可認為氣候好極了。還算是兩老運氣,因為他們常常停下來討論問題,而繼續不斷的談話也令人忘了路程的遙遠。他們進了樹林。蘇茲背著歌德和莫裡克的詩句。克利斯朵夫很喜歡詩歌,可一首都記不得,他一邊聽一邊恍恍惚惚的幻想起來,終於音樂代替了字句,把詩完全給忘了。他佩服蘇茲的記憶力。把他和哈斯萊比較之下,差別真是太大了!一個是又老又病,一年倒有一大半關在臥房裡,差不多在這個內地小城中過了一輩子,可是他精神多麼活躍!一個是又年輕又出名,住著藝術中心的大都市,舉行音樂會的時候跑遍了歐洲,可是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什麼都不願意知道!克利斯朵夫所知道的現代藝術的潮流,蘇茲不但全部熟悉,而且還知道無數關於古代與外國音樂家的事,為克利斯朵夫聞所未聞的。他的記憶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測的蓄水池,凡是天上降下的甘霖都給它保存在那裡。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的汲取它的寶藏;蘇茲看見克利斯朵夫興致這樣濃厚也覺得不勝快慰。他有時碰到過一些殷勤的聽眾或溫良恭順的學生,可始終缺少一顆年輕而熱烈的心來分享他多麼豐富的熱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的說出他對勃拉姆斯的欽慕為止,他們倆是世界上最知己的朋友。但一提到這個名字,克利斯朵夫立刻變了臉色,冷冷的生氣了:他把蘇茲的手臂放了下來,聲色俱厲的說,凡是喜歡勃拉姆斯的人不能跟他做朋友。那簡直是在他們的快樂上面澆了一盆冷水。蘇茲膽子太小了,不敢爭辯;又是太真誠了,不能扯謊,便支吾其辭的想解釋一番。可是克利斯朵夫斬釘截鐵的一句:「甭提了!"根本不容許對方再說下去。然後是一片難堪的靜默。他們繼續走著,兩個老人低著頭,彼此連望都不敢望。耿士咳了幾聲,想把話接下去,提到樹林和美妙的天氣;但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除了幾個單字,根本不答腔。耿士在這一方面得不到回音,便轉過來向蘇茲談話;可是蘇茲喉嚨梗塞著,竟沒法開口。克利斯朵夫在眼梢裡覷著他,想笑出來:他已經原諒他了。其實他並沒真正的懷恨,甚至覺得自己使可憐的老人傷心未免野蠻;但他濫用威力,不願意立刻取消前言。所以直到走出樹林,三個人始終保持著這種態度:兩個垂頭喪氣的老人拖著沉重的腳步,克利斯朵夫輕輕的打著呼哨,只裝不看見他們。突然之間,他忍不住了,大聲笑了出來,轉身向著蘇茲,伸出結實的手抓著他的胳膊:

  「好朋友!"他親熱的望著他說,"你瞧,這多美啊!多美啊!……」

  他說的是田野和天氣;但他笑眯眯的眼睛仿佛是說:

  「你是好人。我是蠻子。原諒我罷!我真愛你。」

  老人的心化開來了,好象日蝕之後又出了太陽。但他直要過了一會兒才能開口。克利斯朵夫重新攙著他的手臂,格外親熱的和他談著話;他一上勁,不知不覺加緊了腳步,沒留意把兩個同伴累得筋疲力盡。蘇茲可並不抱怨;他滿心歡喜,簡直不覺得累。他知道今天這樣的不保重,事後一定要付代價的。可是他想:「喝,明天,管它幹嗎!反正他走了我盡可以休息。」

  可是不象他那麼興奮的耿士已經落後了十幾步,顯得可憐巴巴的。終於克利斯朵夫也覺察了,不勝惶愧的道歉,提議在白楊底下的草坪上躺一會。蘇茲當然贊成,沒想到他的支氣管會不會受影響。幸而耿士替他想起了;或者他至少覺得這麼一說,自己不必渾身大汗的去躺在涼快的草地上。他建議到鄰近的站上搭火車回去。大家立刻照辦了。雖然很累,他們還得加緊腳步以免遲到;結果他們到站的時候,火車正好進站。

  這時忽然有個胖子沖到車廂門口,大聲叫著蘇茲和耿士的名字,還加上一大串他們的頭銜和讚揚他們德性的形容辭,舞動著手臂象個瘋子。蘇茲和耿士也叫叫嚷嚷的,舞動著手臂回答他,一邊撲向胖子的車廂,胖子也在人堆裡推呀撞的奔過來。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跟著跑,問:「什麼事啊?」

  兩人欣喜欲狂的喊道:「就是那卜德班希米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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