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但老人一邊咳著一邊不肯讓步,大聲叫莎樂美別跟他煩。因為她還是和他爭,他就勃然大怒,發誓賭咒,鬧得氣都喘不過來。她從來沒看見他生這麼大的氣,敢和她這樣頂撞。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裡抓著的東西放下了;可是她惡狠狠的把他數說了一頓,拿他當老瘋子看待,說她一向認為他是個有教養的人,現在才知道看錯了,他居然說出連趕車的也要為之臉紅的咒駡,眼睛差點兒從頭裡爆出來,倘使那是兩支手槍的話,還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蘇茲氣得從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聲"出去!",她盡可以這樣的嘮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種斬釘截鐵的口氣,使她出去的時候把門大聲碰了一下,說從此以後儘管他叫她,她也不願意勞駕的了,他要死過去,她也不管了。

  於是,一點點黑起來的屋子裡又安靜了。鐘聲在平靜的黃昏中又響起來,依舊是那種平板的,可笑的聲音。老蘇茲對剛才的發怒有點慚愧,一動不動的仰天躺著,氣吁吁的,等心裡的騷動平下去;他把心愛的歌集緊緊摟在懷裡,象孩子一般的笑著。

  一連好幾天,他好象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獨。周圍一切都是愛,都是光明。在行將就木的年齡,他覺得自己在一個陌生朋友的年輕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像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終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像得象他自己喜歡長的模樣:淡黃的頭髮,瘦削的身材,藍眼睛,聲音很輕,好象蒙著一層什麼似的,性格和氣,溫柔,膽小。並且不管他究竟長得怎麼樣,他總是預備把他理想化。凡是他周圍的人:學生,鄰居,朋友,女僕,他都把他們理想化。他的仁厚跟不會批評的脾氣——一半也是故意的,因為這樣才好減少煩惱,——在周圍造成了許多清明純潔的面目,跟他自己的一樣。那是他的善心扯的謊,沒有它,他就活不了。但他也並不完全受這些謊話的騙;夜裡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往往歎著氣想到白天無數的小事情,都是跟他的理想抵觸的。他明知莎樂美在背後跟鄰舍街坊嘲笑他,在每週的帳目上有規則的舞弊。他明知學生們用到他的時候對他恭而敬之,利用完了就把他置之腦後。他明知大學裡的同事們從他退職以後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後任剽竊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無價值的話,挑他的眼兒:——這種手段在批評界中是慣用的。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對他扯了一個大謊,也知道另外一個朋友卜德班希米脫借去看幾天的書是永遠不會還他的了,——那對一個愛書本象愛真人一般的人是非常痛苦的。還有許多別的傷心事,新的舊的,都常常浮到他腦子裡來;你不願意去想;可是它們老在那裡,他清清楚楚的感覺到。那些回憶有時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靜寂的夜裡呻吟著:「啊!我的天!我的天!"——隨後,他把不痛快的念頭撩在一邊,否認它們:他要保持自己的信心,要樂天知命,要相信別人,結果他便真的相信了。他的幻象已經被無情的現實毀滅了多少次!——但他永遠會生出新的幻象,……沒有幻象他簡直不能過活。

  素不相識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為一個光明的中心。克利斯朵夫給他的第一封措辭冷淡的覆信,應當會使他難過的——(也許他的確是難過的);——可是他不願意承認,倒反喜歡得象小孩子一樣。他那麼謙虛,對別人根本沒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點兒感情就足夠做他愛人家感激人家的養料。他從來不敢希望有福氣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萊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於請克利斯朵夫到這兒來,更是做夢也沒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電報送到的時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飯。他先是弄不明白:發報人的名字很陌生,他以為人家送錯了電報,不是給他的;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慌亂中眼鏡也戴不穩,燈光又不夠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後,他簡直騷動得把晚飯都忘了。莎樂美提醒他也沒用:沒法再吞一口東西。他把飯巾望桌上一丟,也不象平時那樣把它折好,便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好心的蘇茲遇到一件這樣快樂的事,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把他的快樂分點給別人,把克利斯朵夫要來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們。

  他有兩個朋友,都是象他一樣愛好音樂的,也被他引起了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一個是法官薩繆爾·耿士,一個是牙醫生兼優秀的歌唱家奧斯加·卜德班希米脫。三個老朋友常在一起談著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統統演奏過了。卜德班希米脫唱著,蘇茲彈著琴,耿士聽著。然後,三個人幾小時的低徊讚歎。他們弄著音樂的時候,不知說過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脫在這兒的話!」

  蘇茲在街上想著自己的快樂和將要使朋友們感到的快樂,自個兒笑起來了。天快黑了;耿士住在離城半小時的一個小村上。可是天色還很亮:四月的黃昏多麼柔和;夜鶯在四下裡歌唱。老蘇茲快活得心都化開了,呼吸一點沒有困難,兩條腿象二十歲的時候一樣。他輕快的走著,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絆腳的石子。遇到車輛,他就精神抖擻的閃在路旁,高高興興的和趕車的打招呼,對方在車燈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園子前面,天已經全黑了。他敲著門,直著嗓子叫耿士。耿士打開窗來,神色倉皇的出現了。他在暗中探望,問:「誰啊?叫我幹嗎?」

  蘇茲喘著大片,興高采烈的嚷道:「克拉夫脫……克拉夫脫明天到……」

  耿士莫名片妙,只認出了他的聲音:「蘇茲!怎麼啦?這麼晚趕來什麼事啊?」

  蘇茲又說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麼?"耿士一點兒摸不著頭腦。

  「克拉夫脫!」

  耿士把這句話想了一會,忽然很響亮的叫了一聲,表示他明白了:

  「我就來!"他喊道。

  窗子重新關上。他在石階上出現了,手裡拿著燈,望園子裡走過來。他是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挺著大肚子,腦袋也很大,灰色頭髮,紅鬍子,臉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銜著一個瓷煙斗,邁著細步走來。這個和善而有點迷迷忽忽的人,一輩子從來不為什麼事著急的。可是蘇茲帶來的新聞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態,興奮起來;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裡的燈一起舞動著,問:「真的?他到這兒來嗎?」

  「明天早上,"蘇茲好不得意的揚了揚電報。

  兩位老朋友到涼棚底下坐在一條長凳上。蘇茲端著燈。耿士小心翼翼的展開電報,慢慢的低聲念著;蘇茲又從他肩頭上高聲念著。耿士還看了電報四周的小字,拍發的時刻,到達的時刻,電文的字數。隨後他把這張寶貴的紙還給了蘇茲。蘇茲得意的笑著,耿士側了側腦袋瞧著他說:「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會,吸了一大口煙又吐了出來,然後把手放在蘇茲膝蓋上,說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脫。」

  「我去,"蘇茲說。

  「我跟你一塊兒去,"耿士說。

  他進去放下了燈,馬上回出來。兩個老人手挽著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脫住在村子那一頭。蘇茲和耿士一路說著閒話,心裡老想著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腳步,用手杖望地上敲了一下:「啊!該死!……他不在這兒!……」

  這時他才記起卜德班希米脫下午到鄰近一個城裡開刀去了,今晚要在那邊過夜,而且還得待上一二天。蘇茲聽了這話慌了。耿士也一樣的發急。卜德班希米脫是他們倆非常得意的人物;他們很想拿他來做面子的。因此兩人站在街上沒了主意。

  「怎麼辦?怎麼辦?"耿士問。

  「非教克拉夫脫聽一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不可,"蘇茲說。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個電報給他。」

  他們就上電報局,共同擬了一個措辭激動的長電,簡直教人弄不明白說的是什麼。發了電報,他們走回來。

  蘇茲計算了一下:「要是他搭頭班車,明天早上就可以到這兒。」

  但耿士認為時間已經太晚,電報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蘇茲搖搖頭;兩人一起說著:「事情多不巧!」

  他們倆在耿士門口分手了;耿士雖然和蘇茲友誼那麼深,可決不至於冒冒失失的把蘇茲送出村口,回頭再獨自在黑夜裡走一段路,哪怕是極短的路。他們約定明天在蘇茲家裡吃中飯。蘇茲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的說:「明兒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為通曉氣象的耿士,鄭重其事的把天色打量了一會,——(因為他也象蘇茲一樣,極希望克利斯朵夫來的時候能看到他們的地方多美)——說道:

  「明兒一定是好天。」

  這樣,蘇茲的心事才輕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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