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他聳聳肩,也不再往下追究。第二天,一切都忘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和他已經離得很遠,——遠得連一輩子也不會再見了。而他們倆也永遠的孤獨下去了。

  彼得·蘇茲已經七十五歲。他身體非常衰弱,而且那麼大一把年紀也是不饒人的。個子相當高大,駝著背,腦袋垂在胸前,支氣管很弱,呼吸很困難。氣喘,鼻粘膜炎,支氣管炎,老是和他糾纏不清;那張不留鬍子的瘦長臉刻畫著痛苦的皺襇,很鮮明的顯出他和病魔苦鬥的痕跡,半夜裡常常需要在床上坐起來,身體向前彎著,流著汗,拚命想給他快要窒息的肺吸收些空氣進去。他鼻子很長,下端有點兒臃腫。深刻的皺痕在眼睛下面就一道一道的從橫裡把腮幫分成兩半,而腮幫也因為牙床骨癟縮而陷了下去。塑成這張衰敗零落的面具的,還不只是年齡與疾病;人生的痛苦也有份兒。雖然如此,他並不憂鬱。神態安詳的大嘴巴表示他是個仁厚長者。但使老人的臉顯得和藹可親的,特別是那雙清明如水的淡灰眼睛,永遠從正面看著你,那麼安靜,那麼坦白,沒有一點兒隱藏,你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心。

  他一生沒有經過多少事,獨身已有多年,太太早死了。她性情不大好,人也不大聰明,長得一點不美。但他想起她的時候,心裡還是對她很好。她死了有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到現在,他每晚睡覺以前,總得和她默默的作一番淒涼而溫柔的談話,他每天都像是和她一起過活的。他沒有孩子,那是他的終身恨事。他把感情移在學生身上,對他們的關切不下於父親對兒子。人家可並沒怎麼報答他。老人的心很能接近年輕人的心,甚至自以為並不比他們的更老:他覺得所差的年歲根本算不了什麼。然而年輕人並不這樣想,認為老年人是屬￿另一個時代的;並且他眼前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本能的不願意去看自己忙了一世以後的可悲的下場。偶爾有些學生,看到蘇茲老人對他們的禍福那麼關心,也不由得很感激,不時來問候他;離開了大學,他們還寫信來道謝,有幾個在以後幾年中還跟他通信。然後,老人聽不到他們的消息了,只有在報紙上知道這個有了發展,那個有了成績,覺得非常安慰,他們的成就仿佛就是他的成就。他也不怪怨他們不通音信:原諒他們的理由多的是;他決不懷疑人家的感情,甚至以為那些最自私的學生也有象他對他們一樣的感情。

  但他精神上最好的避難所還是書本:它們既不會忘了他,也不會拋棄他。他在書本中敬愛的心靈現在已經超脫了時間的磨蝕,它們所引起而它們自己也似乎感受到的愛,還有它們象陽光一般佈施給人家的愛,都是亙古常存,不會動搖的了。蘇茲是美學兼音樂史教授,他好比一個古老的森林,在心中千啼百囀的全是禽鳥的歌聲。這些歌有的是極遠極遠的,從幾世紀以前傳過來的,但亦不減其溫柔與神秘。有的對他比較更熟更親切,那是些心愛的伴侶,每一句都使他想起悲歡離合的往事,所牽涉到的生活有的是有意識的,有的是無意識的:——(因為在太陽照耀的歲月下面,還有被無名的光照著的別的歲月。)——最後還有些從來沒聽到過的,說著大家期待已久而極感需要的話:那時聽的人就會打開心來歡迎它們,象大地歡迎甘霖一樣。蘇茲老人就是這樣的在孤獨生活中聽著群鳥歌唱的森林,象傳說中的隱士一般,被神奇的歌聲催眠了,而歲月悠悠,慢慢的流到了生命的黃昏;可是他的心始終和二十歲的時候一樣。

  他精神上的財富不限於音樂。他也愛好詩人,——不分什麼古人近人。他比較更喜歡本國的詩,尤其是歌德的,但也愛好別國的。他很博學,精通好幾國文字。他思想上是和赫爾德①與十八世紀末期的"世界公民"同時代的。他經歷過一八七○年前後的艱苦的鬥爭,受過那時代波瀾壯闊的思想的薰陶;但他雖然崇拜德國,可並不是一個"驕傲的人"。他象赫爾德一樣的認為:「在所有驕傲的人裡頭,以自己的國家來炫耀的人尤其荒謬絕倫",也象席勒一樣的認為"只為了一個民族而寫作是最可憐的理想"。他的思想有時候是懦弱的,但胸襟是寬大的,對於世界上一切美妙的東西隨時都能熱心接受。他也許對庸俗的東西過於寬容,但他的本能決不會錯過最優秀的作品;要是他沒有勇氣指斥輿論所捧的虛偽的藝術家,可永遠有勇氣替那些公眾不瞭解的傑出而強毅的人辯護。他往往受好心的累,唯恐對人不公平;大家喜歡的作品,他要是不喜歡的話,他一定認為錯在自己,終於也把那作品愛上了。他覺得愛是世界上最甜蜜的事。他精神上需要愛,需要欽佩,比他可憐的肺需要空氣更迫切。所以,凡是給他有個愛的機會的人,他真是感激到極點。——克利斯朵夫萬萬想像不到他的歌集對他所發生的作用。他自己寫作的時候所感到的情緒,還遠不及這位老人所感到的那麼生動,那麼真切。因為在克利斯朵夫,這些歌僅僅是內心的爐灶裡爆發出來的幾點火星而已,它還有別的東西要放射;可是蘇茲老人等於忽然發見了整個的新天地,等他去愛的新天地。而這個天地的光明把他的心給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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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爾德(1744—1803)為最早鼓吹浪漫派文學的作家之一,對近代德國文學影響極大。

  一年以來,他不得不辭退大學教席;一天壞似一天的身體不容許他再繼續授課。正當他躺在床上鬧病的時候,書商華爾夫照例派人送來一包新到的樂譜,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單身住著,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幾個少數的家屬久已死了,只有一個年老的女僕照料。而她其他病弱,每樣事都自作主張。兩三個和他一樣高年的朋友不時來瞧瞧他;但他們身體也不大行,氣候不好的時節也躲在家裡,疏於訪問了。那時正是冬季,街上蓋滿著正在融化的雪:蘇茲整天沒看到一個人。房裡很黑,窗上蒙著一層黃色的霧,象幕一樣的擋住了視線;爐子燒得挺熱,教人累得很。鄰近的教堂裡,一座十七世紀的古鐘每刻鐘奏鳴一次,用那種高低不勻,完全不准的聲音唱著讚美詩中的斷篇零句,快樂的氣息聽來非常勉強,尤其在你心裡不高興的時候。老蘇茲背後墊著一大堆靠枕咳個不停。他拿著一向喜歡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來不象平時那麼有味,就讓書本在手裡掉了下去。他喘著起,呼吸很困難,出神似的在那裡幻想。送來的樂譜放在床上,他沒勇氣打開來,只覺得心裡很悲傷。終於他歎了口氣,仔細解開繩子,戴上眼鏡,開始讀譜了。但他的心在別處,老想著排遣不開的往事。

  他一眼皮見一支古老的讚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採用一個誠樸虔敬的詩人的辭句,而另外加上一種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爾·格哈特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罷,可憐的靈魂,

  希望之外還得強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會看到

  歡樂的太陽!

  這些讚美歌的辭句是老蘇茲熟悉的,但他從來沒聽見這種口吻……那已經不是單調到使你心靈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緒,而是象蘇茲的心一樣的一顆心,比他的更年輕更堅強的心,在那裡受著痛苦,存著希望,希望看到歡樂,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的抖著,大顆的淚珠從腮幫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來罷,起來!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煩惱,說一聲再會!

  讓它們去罷,一切煩擾你的心靈,

  使你悲苦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這些思想中間滲入一股年輕的剛強的熱情,而在最後幾句天真而充滿著信念的詩中,還有他的英雄式的笑聲:

  統治一切、領導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統治一切,統治如律!

  還有一節睥睨一切的詩句,是克利斯朵夫逞著少年的狂妄,從原詩中摘出來做他的歌的結論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對,

  你也得鎮靜,不要懷疑!

  上帝決不會退避!

  他所決定的總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總得完成,

  他會堅持到底!

  ……然後是一片輕快的狂熱,戰爭的醉意,好似古羅馬皇帝的凱旋。

  老人渾身打戰,起吁吁的追隨著那激昂慷慨的音樂,有如兒童給一個同伴拉著手望前飛奔。他心跳著,流著淚,嘟嘟囔囔的嚷著: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著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嗆。老媽子莎樂美跑來,以為老人要完了。他繼續哭著,咳著,嘴裡叫著:「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短促的換口氣的時間,在兩陣咳嗆的過渡期間,他又輕輕的尖聲笑著。

  莎樂美以為他瘋了。等到她弄明白了這次咳嗆的原因,就很不客氣的埋怨他。

  「怎麼能為了這種鬼事而搞成這副模樣!把這個給我!讓我拿走。不准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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