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他把克利斯朵夫擠開了,自己坐下來彈了幾段。在鋼琴上,他的手指非常可愛,又柔和,又輕靈。克利斯朵夫瞧著他保養得挺好的細長的手,帶點兒病態的貴族氣息,跟他身體上別的部分不大調和。哈斯萊彈到某些和絃停住了,反復彈了幾遍,眯著眼睛,卷著舌頭發出的的篤篤的聲音,又輕輕學著樂譜的音響,一邊照舊插幾個驚歎辭,表示又高興又遺憾:他不由得暗中氣惱,有種下意識的嫉妒,而同時也感到非常快樂。

  雖然他老是自個兒在說話,好象根本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克利斯朵夫卻高興得臉紅了,不免把哈斯萊的驚歎辭認為對自己發的。他解釋他的旨趣。先是哈斯萊沒留神他的話,只顧高聲的自言自語;後來克利斯朵夫有幾句話引起了他注意,他就不作聲了,眼睛老釘著樂譜,一邊翻著一邊聽著,神氣又象並不在聽。克利斯朵夫越來越興奮,終於把心裡的話全說了出來:他天真的,激昂的,談著他的計劃和生活。

  哈斯萊不聲不響,又恢復了含譏帶諷的心情。他讓克利斯朵夫把樂譜從他手裡拿了回去:肘子撐在琴蓋上,手捧著腦門,望著克利斯朵夫,聽他起著少年人的熱情與騷動解釋作品。於是他想著自己早年的生活,想著當年的希望,想著克利斯朵夫的希望和在前途等著他的悲苦,不禁苦笑起來。

  克利斯朵夫老在那裡說著,低著眼睛,生怕找不到話接上去。哈斯萊的靜默使他膽子大了些。他覺得對方在打量他,一句不漏的聽著他;仿佛他們中間冰冷的空氣給他融化了,他的心放出光來了。說完之後,他怯生生的,同時也很放心的,抬起頭來望望哈斯萊。不料他看到的又是一雙沒有神的,譏諷的,冷酷的眼睛在那裡瞪著他,心中才開始的那點兒喜悅,象生髮太早的嫩芽一般突然給凍壞了。他馬上把話打住了。

  默然相對了一會,哈斯萊開始冷冷的說話了。這時他又拿出另外一種態度,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嚴厲,毫不留情的譏諷他的計劃,譏諷他的希望成功,好似自嘲自諷一樣,因為他在克利斯朵夫身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他狠命的摧毀克利斯朵夫對人生的信念,對藝術的信念,對自身的信念。他不勝悲苦的拿自己做例子,痛駡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狗豈不通的東西!為那般狗豈不通的人只配這種東西。你以為世界上愛音樂的人能有十個嗎?唉,有沒有一個都是疑問!」

  「有我啊!"克利斯朵夫興奮的嚷著。

  哈斯萊瞧著他,聳聳肩,有氣無力的回答說:

  「你將來也會跟別人一樣,只想往上爬,只想尋歡作樂,跟別人一樣……而這個辦法是不錯的……」

  克利斯朵夫想和他辯;可是哈斯萊打斷了他的話,拿起他的樂譜,把剛才讚揚的作品加以尖刻的批評。他不但用難聽的話指摘青年作家沒留意到的真正的疏忽,寫作的缺點,趣味方面或表情方面的錯誤;並且還說出許多荒謬的言論,和使哈斯萊自己受盡痛苦的,那班最狹窄最落伍的批評家說的一模一樣。他問這些可有什麼意思。他簡直不是批評,而是否定一切了:仿佛他恨恨的要把先前不由自主感受的印象統統抹掉。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不想回答了。在一個你素來敬愛的人嘴裡,聽到那些令人害臊的荒唐的話,你又怎麼回答呢?何況哈斯萊什麼話都不願意聽。他站在那兒,手裡拿著闔上的樂譜,睜著惘然失神的眼睛,抿著嘴巴。末了,他好似又忘了克利斯朵夫:

  「啊!最苦的是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能瞭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動到極點,突然轉過身來把手放在哈斯萊的手上,抱著一腔熱愛,又說了一遍:「有我呢!」

  可是哈斯萊的手一動也不動;即使這青年的呼聲使他的心顫動了一刹那,但瞅著克利斯朵夫的那雙黯淡的眼睛並沒露出一點兒光采。譏諷與自私的心緒又占了上風。他把上半身微微欠動一下,滑稽的行了個禮,回答說:「不勝榮幸!」

  他心裡卻想道:「哼!那我才不在乎呢!難道為了你,我就白活一輩子嗎?」

  他站起身來,把樂譜望琴上一丟,拖著兩條搖晃不定的腿,又回到半榻上去了。克利斯朵夫明白了他的思想,感到了其中的隱痛,高傲的回答說,一個人用不著大家瞭解,有些心靈抵得上整個的民族;它們在那裡代替民族思想;它們所想的東西,將來自會由整個民族去體驗。——可是哈斯萊已經不聽他的話了。他回復了麻痹狀態,那是內心生活逐漸熄滅所致的現象。身心健全的克利斯朵夫是不會懂得這種突然之間的變化的,他只模模糊糊的覺得這一下是完全失敗了;但在差不多已經成功的局面之後,他一時還不肯承認失敗。他作著最後的努力,想把哈斯萊重新鼓動起來:他拿著樂譜,解釋哈斯萊所挑剔的某些不規則的地方。哈斯萊卻埋在沙發裡,始終沉著臉一聲不出,他既不首肯,也不反對:只等他說完。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沒有意思了,一句話說了一半就停住。他卷起樂譜,站起身子。哈斯萊也跟著站起。膽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萊微微彎了彎腰,用著高傲而不耐煩的態度伸出手來,冷冷的,有禮的,送他到大門口,沒有一句留他或約他再來的話。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失魂落魄。他望前走著,糊裡糊塗走過了兩三條街,又到了來時下車的站頭。他搭上電車,根本不知自己做些什麼。他倒在凳上軟癱了,手臂,大腿,都好象折斷了。不能思索,也不能集中念頭:他簡直一無所思。他怕看自己的內心。因為內心只有一平空虛。在他四周,在這個城裡,到處都是空虛,他連氣也喘不過來:霧氣跟高大的屋子使他窒息。他只想逃,逃,越快越好,——仿佛一離開這兒就能丟下他在這兒遇到的悲苦的幻滅。

  回到旅館,還不到十二點半。他來到這個城裡只有兩小時,——那時他心裡是何等光明!——現在一切都是黑暗了。

  他不吃中飯,也不進房間,逕自向店裡要了帳單,付了一夜的租金,說要動身了:店主人聽了大為奇怪,告訴他不用這麼急,他要搭的火車還有幾個鐘點才開呢,不如在旅館裡等。他可執意要立刻上車站去搭第一班開的車,不管是什麼車,在這兒連一小時也不願意多待了。他花了一筆錢老遠跑來,原想大大的樂一下的,除了訪問哈斯萊,還想去參觀博物院,上音樂會,認識幾個人,——而今他唯一的念頭只有動身兩個字了……

  他回到車站。正如人家告訴他的,他要搭的火車要三點鐘才開。而且那班既非快車(因為克利斯朵夫只能坐最低的等級),——路上還要隨時停留;還不如搭遲開兩小時而中途趕上前一班的車。但要在這兒多留兩小時,克利斯朵夫就受不住。他甚至在等車的期間也不願意走出車站。——多淒涼的等待!在那些空蕩蕩的大廳上,鬧轟轟的,陰沉沉的,全是些不關痛癢的陌生面孔,匆匆忙忙,連奔帶跑的進進出出,沒有一張熟識的,友善的臉。黯淡的天色黑下來了。給濃霧包圍著的電燈,在黑暗中好似一點點的污漬,使陰暗顯得更陰暗。越來越悶塞的克利斯朵夫,等著開車的時間,五內如焚。他每小時要把火車表看上十多次,唯恐弄錯了。有一次他為了消磨時間,從頭至尾又看一遍,冷不防有一個地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覺得這個地方是認得的,過了一會想起那是給他寫過多親熱的信的蘇茲的住處。他那時正心神無主,忽然想去拜訪這位陌生朋友了。那地方並不在他回去的路上,而是要再搭一二小時的區間車,在路上過一夜,換兩三次車,中間還不知要等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可完全不計算這些,馬上決定了:他的本能非要找些同情的慰藉不可,便不假思索,擬了一通電報打給蘇茲,告訴他明天早上到。但電報才發出,他已經後悔了。他很懊惱的笑自己老是有幻想。幹嗎再要去找新的煩惱呢?——可是事情已經定了,要改變主意也來不及了。

  在最後一部分等車的時間,他就想著這些念頭。車終於掛好了,他第一個上去;他的孩子迫使他直等到車子開了,從車門裡望見下著陣雨的灰色的天空下面,城市的影子慢慢在黑夜中消失了,方始能痛痛快快的呼吸。他覺得要是在這裡住上一晚的話,簡直會悶死的。

  正在這個時候,——下午六點光景,——哈斯萊有封信送到克利斯朵夫的旅館。克利斯朵夫的訪問惹起了他許多感觸,整個下午都不勝懊喪的想著,他對於這個懷著一腔熱情來看他,而竟受他那麼冷淡的可憐的青年,並非沒有好感。他後悔自己的態度。其實她是常常這樣心血來潮的鬧脾氣的。為了挽救一下,他送了一張歌劇院的門票去,又附了一張便條,約他在完場以後見面。——克利斯朵夫對這些事當然一點不知道。哈斯萊看見他沒來就心裡想:

  「他生氣了。那末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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