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他進來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陣難過。他認得是他。怎麼會不認得呢?明明是哈斯萊,可又不是哈斯萊。寬廣的腦門上依舊沒有一道褶襇,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皺痕,象孩子的臉,可是頭已經禿了,身子發胖了,皮色發黃了,一副瞌睡的神氣,下嘴唇有點兒往下掉,撅著嘴巴,好似挺不高興。他駝著背,兩手插在打縐的上衣袋裡;腳下曳著一雙舊拖鞋;襯衣在褲腰上面扭做一團,鈕扣也沒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著向他通報姓名,他卻睜著沒有光彩的倦眼瞧著他,機械的行了個禮,一聲不出,對著一張椅子點點頭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著他歎了口氣,望半榻上倒下身子,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圍。克利斯朵夫又說了一遍:

  「我曾經很榮幸的……你先生曾經對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

  哈斯萊埋在半榻裡促膝而坐,右邊的膝蓋聳得跟下巴一樣高,一雙瘦削的手勾搭著放在膝蓋上。他回答說: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嚨抽搐著,想教他記其他們從前會面的經過。要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些親切的回憶原來就不容易,而在這種情形之下尤迫使他受罪:他話既說不清,字又找不到,胡言亂語,自己聽了都臉紅了。哈斯萊讓他支吾其詞,只用著那雙心不在焉的淡漠的眼睛瞪著他。克利斯朵夫講完了,哈斯萊把膝蓋繼續搖擺了一會,仿佛預備克利斯朵夫再往下說似的。隨後,他回答:

  「對……可是這些話並不能使我們年輕啊……」

  他欠伸了一會,打了個呵欠:「對不起……沒睡好……昨天晚上,在戲院裡吃了消夜……"他說著又打了個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萊提到他剛才講過的事;但哈斯萊對那些往事一點不感興趣,連一個字也沒提,也不問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問:

  「你到柏林很久了嗎?」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萊除了這樣叫一聲,也沒有別的驚訝的表示。「什麼旅館?」

  說完他又不想聽人家的回答,只懶懶的抬起身子,伸手去按電鈴:

  「對不起,"他說。

  矮小的女僕進來了,始終是那副放肆的神氣。

  「凱蒂,"他說,"難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頓早飯嗎?」

  「您在會客,我怎麼能端東西來呢?"她回答。

  「幹嗎不?"他一邊說一邊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餵養我的思想;我餵養我的身體。」

  「讓人家看著您吃東西,象動物園裡的野獸一樣,您不害羞嗎?」

  哈斯萊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起來,改正她的句子:「應當說象日常生活中的動物……"他又接著說:「拿來罷,我只要吃早飯,什麼難為情不難為情,我才不管呢。」

  她聳聳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萊老不問其他的工作,便設法把談話繼續下去。他說到內地生活的苦悶,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狹窄,自己的孤獨。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來打動他。可是哈斯萊倒在半榻上,腦袋倚著靠枕望後仰著,半闔著眼睛,讓他自個兒說著,仿佛並沒有聽;再不然他把眼皮撐起一忽兒,冷冷的說幾句挖苦內地人的笑話,使克利斯朵夫沒法再談更親密的話。——凱蒂捧了一盤早餐進來了,無非是咖啡,牛油,火腿等等。她沉著臉把盤子放在書桌上亂七八糟的紙堆裡。克利斯朵夫等她出去了,才繼續他痛苦的陳訴,而那又是極不容易說出口的。

  哈斯萊把盤子拉到身邊,倒出咖啡,呷了幾口;接著他用一種又親熱,又隨便,又有點兒輕視的神氣,打斷了克利斯朵夫的話:「也來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謝絕了。他一心想繼續沒有說完的句子,但越來越喪氣,連自己也不知說些什麼。看著哈斯萊吃東西,他的思路給擾亂了。對方托著碟子,象孩子一樣拚命嚼著牛油麵包,手裡還拿著火腿。可是他終究說出他作著曲子,說人家演奏過他為赫貝爾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哈斯萊心不在焉的聽著,忽然問:「什麼?」

  克利斯朵夫把題目重新說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萊一邊說,一邊把麵包跟手指一起浸在咖啡杯裡。

  他的話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預備站起身來走了;但一想到這個一無結果的長途旅行,他又鼓其餘勇,嘟囔著向哈斯萊提議彈幾闋作品給他聽。哈斯萊不等他說完就拒絕了。

  「不用,不用,我對這個完全外行,"他說話之間大有咕嚕,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並且我也沒有時間。」

  克利斯朵夫眼淚都冒上來了。可是他暗暗發誓,沒有聽到哈斯萊對他的作品表示意見,決不出去。他又惶愧又憤怒的說道:

  「對不起;從前你答應聽我的作品;我為此特意從內地跑來的,你一定得聽。」

  沒見慣這種態度的哈斯萊,看到這愣頭傻腦的青年滿臉通紅,快要哭出來了,覺得挺好玩,便無精打采的聳聳肩,指著鋼琴,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氣說:

  「那末……來吧!」

  說完他又倒在半榻上,仿佛想睡一覺的樣子,用拳頭把靠枕捶了幾下,把它們放在他伸長的胳膊下面,眼睛閉著一半,又睜開來,瞧瞧克利斯朵夫從袋裡掏出來的樂譜有多少篇幅,然後他輕輕歎了口氣,準備忍著煩悶聽克利斯朵夫的曲子。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種態度又膽小又委屈,開始彈奏了。哈斯萊不久便睜開眼睛,豎起耳朵,象一個藝術家聽到一件美妙的東西的時候一樣,不由自主的提起了精神。他先是一聲不出,一動不動;但眼睛不象先前那麼沒有神了,撅起的嘴唇也動起來了。不久他竟完全清醒過來,嘰嘰咕咕的表示驚訝跟贊許,雖然只是些悶在喉嚨裡的驚歎辭,但那種聲音絕對藏不了他的思想,使克利斯朵夫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哈斯萊不再計算已經彈了多少,沒有彈的還有多少。克利斯朵夫彈完了一段,他就嚷:

  「還有呢?……還有呢?」

  他的話慢慢的有了人味兒了:

  「好,這個!好!……妙!……妙極了!……該死!"他嘟囔著,非常驚訝。"這算什麼呢?」

  他半起來,探著腦袋,把手托著耳朵,自言自語的,滿意的笑著;聽到某些奇怪的和聲,他微微伸出舌頭,好象要舔嘴唇似的。一段出豈不意的變調使他突然叫了一聲,站了起來,跑到鋼琴前面挨著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仿佛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在場,只注意著音樂。曲子完了,他抓起樂譜,把剛才那頁重新看了一遍,接著又看了以後的幾頁,始終自言自語的表示讚美和驚訝,好象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怪了!……虧他想出來的,這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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