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快天亮的時候,睡在隔壁屋裡的魯意莎醒來,從克利斯朵夫的門縫裡看見燈還沒熄。她敲著牆壁,問他是不是病了。一張椅子倒在地板上;她的房門忽然給打開了:克利斯朵夫穿著襯衣,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拿著書本出現了,做著莊嚴而滑稽的姿勢。魯意莎嚇得從床上坐起,以為他瘋了。他哈哈大笑,舞動著蠟燭,念著莫裡哀劇本中的一段臺詞。他一句沒念完又噗哧笑了出來,坐在母親床腳下喘氣;燭光在他手裡搖晃。這時魯意莎才放了心,好意的嘀咕道:

  「什麼事呀?什麼事呀?還不睡覺去!……可憐的孩子,難道你真的發瘋了嗎?」

  他照舊瘋瘋癲癲的說:「你得聽聽這個!」

  他說著坐在她床頭,把那出戲從頭再念起來。他仿佛看到了高麗納,聽到她那種誇張的聲調。魯意莎攔著他,嚷著:

  「去罷!去罷!你要著涼了。討厭!讓我睡覺!」

  他還是不動聲色的念著,裝著浮誇的聲音,舞動著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問母親是不是妙極。魯意莎翻過身去鑽在被窩裡,掩著耳朵說:

  「別跟我起膩!……」

  可是聽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終於她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問她意見而得不到回答的時候,俯下身子一看,原來她已經睡熟了。於是他微微笑著,吻了吻她的頭髮,悄悄的回到自己房裡去了。

  他又回到萊哈脫家去找書。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他吞了下去。他多麼想愛那個高麗納與無名女郎的國家,他心中那麼豐富的熱情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隻語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氣息。他還加以誇張,尤其在滿口贊成他的萊哈脫太太前面。她雖是毫無知識,也故意要把法國文化跟德國文化作對比,拿法國來壓倒德國,一邊是氣氣丈夫,一邊因為在這個小城裡悶死了,借此發發牢騷。

  萊哈脫聽了大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學科以外,其餘的知識只限於在學校裡得來的一些。在他看來,法國人在實際事務上很聰明,很靈巧,很和氣,會說話,但不免輕佻,好生氣,傲慢,一點都不嚴肅,沒有強烈的感情,談不到真誠,——那是一個沒有音樂,沒有哲學,沒有詩歌(除掉布瓦洛,貝朗瑞,高貝以外)的民族,是一個虛浮,輕狂,誇大,淫猥的民族。他覺得貶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簡直不夠用;因為沒有更適當的名詞,他便老是提到輕佻兩個字,這在他的嘴裡,象在大多數德國人嘴裡一樣,有種特別不好的意思。臨了他又搬出頌揚德國民族的老調,——說德國人是道德的民族(據赫爾德說,這就是跟別的民族大不相同的地方),——忠實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誠、忠實、義氣、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象費希特說的),——還有德國人的力,那是一切正義一切真理的象徵,——德國人的思想,——德國人的豪爽,——德國人的語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語言,和種族一樣保持得那麼純粹的,——德國的女子,德國的美酒,德國的歌曲,……"德國,德國,在全世界德國都是高於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萊哈脫太太跟著哄笑。他們三個一起直著嗓子大叫大嚷,但還是很投機,因為他們知道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國人。

  克利斯朵夫常常到這對新朋友家裡去談天,吃飯,和他們一起散步。麗麗·萊哈脫很寵他,替他做些很好的飯菜,很高興能借此機會滿足一下她自己的食欲。她在感情方面和烹調方面都體貼得不得了。慶祝克利斯朵夫生日的時候,她特意做了一塊蛋糕,四周插著二十支蠟燭,中央用糖澆成一個希臘裝束的肖像,手裡抱著一束花,代表伊芙琴尼亞。克利斯朵夫雖然嘴裡反對德國人,骨子裡是十足地道的德國人,對她那股真情的不大高雅的表現大為感動。

  至誠的萊哈脫夫婦還會想出更細膩的方法來證明他們的友情。只認識幾個音符的萊哈脫,聽了太太的主意,買了克利斯朵夫的二十本歌集,——(這是那出版家賣出的第一批貨),——分送給他各地教育界方面的熟人;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給來比錫和柏林兩地的書鋪,那是他為了編教科書而有往來的。這種瞞著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動人又笨拙的推銷工作,暫時也並沒一點兒效果。分散出去的歌集似乎不容易打出路來:沒有一個人提到它。萊哈脫夫婦眼看社會這樣冷淡非常傷心,覺得幸而沒有把他們的舉動告訴克利斯朵夫;否則非但不能使他安慰,反而要加增他的痛苦。可是實際上什麼都不會白費的,人生就不少這樣的例子;任何努力決不落空。可能多少年的杳無音訊;忽然有一天你會發覺你的思想已經有了影響。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這樣的邁著小步,踏進了少數人士的心坎,他們孤零零的待在內地,或是因為膽小,或是因為打不起精神而沒有對他說出他們的感想。

  只有一個人寫信給他。在萊哈脫把集子寄出了三個月以後,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封挺客氣的,熱烈的,表示寫的人非常感動的信,用的是老式的體裁,發信的地方是圖林根邦的一個小城,署名是大學教授兼音樂導師彼得·蘇茲博士。

  那真使克利斯朵夫愉快極了,但他在萊哈脫家把擱在口袋裡忘了好幾天的信拆開來的時候,萊哈脫夫婦比他更愉快。他們一同看信。萊哈脫夫婦彼此丟著眼色,克利斯朵夫並沒注意。他當時滿面春風,可是萊哈脫髮見他把信念到一半忽而沉下臉來,停住了。

  「嗯,幹嗎你不念下去了?"他問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把信望桌上一扔,憤憤的說:「嘿!豈有此理!」

  「怎麼啦?」

  「你去看吧!」

  他背對著桌子,站在一邊生氣了。

  萊哈脫和太太一起念著,看來看去全是些佩服到五體投地的話。

  「怎麼回事?我看不出呀……」

  「你看不出?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著,拿起信來送到他眼前,"難道你不識字嗎?你沒看出他也是個勃拉姆斯黨嗎?」

  萊哈脫這才注意到:那位音樂導師的信裡有一句話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於勃拉姆斯的歌。克利斯朵夫歎道:

  「嘿!朋友!我終算找到了一個朋友……可是剛找到就失掉了!」

  人家把他跟勃拉姆斯相比,他氣死了。以他的脾氣,他竟會馬上寫一封莽撞的覆信去;最多在考慮之下,以為置之不理是最世故最客氣的辦法了。幸而萊哈脫一邊笑他的生氣,一邊攔著他,不讓他再胡鬧。他們勸他寫一封道謝的信。但這封信因為是不樂意寫的,所以很冷淡很勉強。彼得·蘇茲的熱心可並不因之動搖,又寫了兩三封非常親熱的信來。克利斯朵夫對書翰一道素來不大高明;雖然感于對方的真誠而有點兒回心轉意,他還是讓他們的通信中斷了。結果蘇茲也沒消息了。克利斯朵夫也忘了這件事。

  現在他每天都看到萊哈脫夫婦,往往一天還看到好幾次。晚上,他們差不多老在一起。孤獨了一天之後,他生理上需要說些話,把心裡想到的一起倒出來,不管人家懂不懂,也需要嘻嘻哈哈笑一陣,不問笑得有理無理,他需要發洩,需要鬆動一下。

  他弄點音樂給他們聽:因為沒有別的方法對他們表示感激,便幾小時的坐在鋼琴前面彈奏。萊哈脫太太完全不懂音樂,好不容易的壓著自己,才不至於打呵欠;但因為她喜歡克利斯朵夫,也就裝做很有興趣。萊哈脫雖然並不更懂,可對於某些音樂有種生理上的反應;那時他會受到劇烈的感動,甚至於眼淚都冒上來;他自己認為這種表示簡直是胡鬧。別的時候,可就毫無影響:他只聽見一起喧鬧的聲音。一般而論,他為之感動的往往是作品中最平凡的部分,最無意義的段落。夫妻倆自命為瞭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很願意這麼相信。當然他常常存著俏皮的心跟他們開玩笑,彈些毫無價值的雜曲,教他們以為是他作的。等到他們大捧特捧的稱讚完了,他才說出他的惡作劇。於是他們提防了;從此以後,只要他用著莫測高深的神氣奏一個曲子,他們就疑心他又來搗鬼,便儘量加以批評。克利斯朵夫聽任他們說,附和他們,說這種音樂的確不值一文,隨後忽然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們說得一點不錯!……這是我作的呀!」

  他因為耍弄了他們而樂死了。萊哈脫太太有點兒生氣,過來把他輕輕的打一下;但他那種天真的傻笑使他們也跟著笑起來。他們決不以為自己是不會錯的。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們就決定以後麗麗·萊哈脫永遠管批評,她的丈夫永遠管恭維:這樣,他們可以有把握兩人之中必有一個能合乎克利斯朵夫的意思了。

  在他們眼裡,克利斯朵夫的可愛倒並不在於他是音樂家,而是因為他忠厚老實,有點瘋癲,可是誠懇,有朝氣。人家說他的壞話反而增加他們對他的好感:他們象他一樣給小城裡的空氣閃得發慌,也象他一樣的直爽,凡事要憑自己的頭腦判斷,所以他們拿他看做一個不懂世故的大孩子,吃了坦白的虧。

  克利斯朵夫對兩位新朋友並不抱什麼幻想;他想到他們不瞭解——永遠不能瞭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覺得不勝悵惘。但他缺乏友誼而極需要友誼,所以他們能多少喜歡他已經使他感激不盡了。最近一年的經驗告訴他不能再苛求。要是在兩年以前,他決沒有這種耐性。他想起對待可厭而善良的於萊一家多麼嚴厲,不禁又後悔又好笑。哦!他盡然學乖了!……他歎了口氣,心裡對自己說:「可是能有多久呢?"想到這個,他笑了笑,同時也覺得安慰了。

  他多希望能有個朋友,一個懂得他而和他心心相印的朋友;可是他雖然年輕,對於社會已經有相當的經驗,知道這種心願是最不容易實現的,而他亦不能希求比以前的真正的藝術家更幸福。這一類的人的歷史,他已經知道了一點。萊哈脫的藏書中,有一部分使他認識了十七世紀德國音樂家的艱苦的經歷。那時戰亂頻仍,疫癘流行,家破國亡,整個民族受著異族的蹂躪,心灰意懶,既沒有奮鬥的勇氣,對任何東西也沒有興趣,只希望早死以求安息;在這樣的環境中,①偉大的心靈——特別是英勇的許茨,——始終不懈的趲奔②著他的前程。克利斯朵夫想道:「看了這種榜樣,誰還有抱怨的權利?他們沒有群眾,沒有前途,只為了自己和上帝而寫作。今天寫的明天也許就會毀掉,可是他們繼續寫著;他們並不喪氣,什麼都不能動搖他們樂天的心情。他們只要能歌唱就滿足了,只要能活著,能掙口苦飯,能把他們的思想在藝術上表現出來,找到兩三個既不是藝術家,也不能瞭解他們的老實人真心的愛他們:除此以外對人生也就不再要求什麼。——而他克利斯朵夫,怎麼敢比他們更苛求呢?人生有個最低限度的幸福可以希冀,但誰也沒權利存什麼奢望:你想多要一點幸福,就得由你自個兒去創造,可不能向人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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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七世紀正是三十年戰爭(1618—1648)的時代,日耳曼各邦的政治情形極為混亂
  ②許茨(1585—1672)在音樂史上被稱為德國音樂的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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