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想到這些,他心平氣和了,更喜歡那對老實的萊哈脫夫婦了。他萬萬沒想到連這點兒最後的友情也得被人剝奪。

  他沒想到內地人的惡毒。他們的仇恨,因為是沒有目標的,所以更消不掉。真有名目的仇恨,一朝達到了目的,恨意就會慢慢的解淡。但為了無聊而作惡的人是永遠不肯罷休的;因為他們永遠無聊。而克利斯朵夫便成了他們消閒的犧牲起。他固然被打倒了,但居然沒有垂頭喪氣的表現。他固然不再麻煩人,但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他一無所求,人家對他毫無辦法。他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很快活,全不理會旁人對他作何感想,有何議論。這種情形教人看了有氣。而萊哈脫太太教人更氣。她不顧全城的清議而公然結交克利斯朵夫,就是和她平日的態度一樣有心觸犯輿論。麗麗·萊哈脫對人對事都沒有惹是招非的意思;她不過獨行其是,不問旁人的意見罷了。但這一點就是最可惡的挑釁。

  大家暗中留神他們的行動。他們卻毫不提防。克利斯朵夫是放肆慣的,萊哈脫太太是糊裡糊塗的,他們一同出去的時候,或是晚上靠在陽臺上談笑的時候,都不知道顧忌。他們在舉動方面非常親熱,不知不覺給了人造謠生事的材料。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齷齪的說他是萊哈脫太太的情夫。他看著愣住了。他連跟她調情打趣的念頭都從來沒有;他太方正了,對姦淫象清教徒一樣的痛恨,甚至想到這種事就受不了。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惡極的行為;而對麗麗·萊哈脫,他尤豈不可能犯這個罪:她長得一點兒不美,憑什麼會引起他的熱情呢?

  他又羞又難堪的去看他的朋友,發覺他們也一樣的局促不安。他們也每人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不敢說出來;三個人暗中互相留神,同時也留神自己,不敢隨便有所動作,也不敢說話,慌慌張張的鬧得很僵。要是麗麗·萊哈脫一時恢復了天真的本性,嘻嘻哈哈,胡說亂道的時候,她的丈夫或者克利斯朵夫會突然瞪她一眼,使她愣了一愣,馬上想起匿名信的事而慌起來;克利斯朵夫和萊哈脫也跟著慌了。各人都在心裡想:

  「他們知道沒有?」

  他們彼此不露一點口風,竭力想過著從前一樣的生活。

  然而匿名信繼續不斷的來,而且措辭越來越下流,使他們騷亂不堪,屈辱得沒法忍受。他們收到了就各自躲在一邊,沒有勇氣原封不動的扔在火裡,偏偏手指顫危危的拆開來,心驚肉跳的展開信紙,而一讀到那些怕讀到的字句,題目相同而內容略有變化的辱駡,——存心搗亂的人所造的荒唐無稽的謠言,都悄悄的哭了。他們想來想去也猜不出誰在那裡跟他們纏繞不休。

  有一天,萊哈脫太太痛苦得忍不住了,把她所受的迫害告訴了丈夫;而他也含著淚說他受著同樣的痛苦。要不要告訴克利斯朵夫呢?他們不敢。可是總得通知他,要他謹慎一些才好。——萊哈脫太太紅著臉才說了幾個字,就大為奇怪的發覺,克利斯朵夫也一樣的收到那些匿名信。人心險毒到這種死不放鬆的田地,使他們怕起來了。萊哈脫太太以為全城的人都在陰損他們。但他們非但不互相支持,反而都泄了氣。他們不知道怎辦。克利斯朵夫說要去砍掉那個人的腦袋。——但那個人是誰呢?而且也只能替造謠的人多添些資料……把那些信交給警察署罷,那更要把謠言傳佈出去……假作癡呆又不可能了。他們的友誼已經受了影響。萊哈脫絕對相信太太和克利斯朵夫都是正人君子,可也不由自主的要猜疑了。他覺得這種猜疑是可恥的,荒唐的;他有心讓太太和克利斯朵夫單獨在一塊兒。但他痛苦不堪;而麗麗也看得很明白。

  在她那方面,情形可更糟。她和克利斯朵夫一樣,從來沒想到什麼調情。然而那些謠言暗示她一種可笑的念頭,以為克利斯朵夫也許真的愛著她;雖然他連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她認為至少應當防衛一下,當然不是言語之間有什麼明白的表示,而是用一些笨拙的方法;克利斯朵夫先還不懂,等到明白了,他可氣壞了。那太胡鬧了!說他會愛上這個又醜又平凡的小布爾喬亞!……而她竟相信這回事!……而他又沒法辯白,沒法對她和她的丈夫說:

  「得了罷!你們放心!決沒有這種危險的!……」

  不,他不能得罪這一對好人。並且他覺得:她怕給他愛上,骨子裡就因為她有點兒愛他的緣故;而這種荒唐的傳奇式的念頭,的確是那些匿名信種下的根。

  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麼僵,那麼難堪,繼續不下去了。麗麗·萊哈脫只有嘴巴強,而沒有堅強的性格,對著當地人士的陰險沒了主意。他們想出種種藉口來避不見面,什麼「萊哈脫太太不舒服……萊哈脫有事……他們上外埠去待幾天……"等等,都是些笨拙的謊話,常常無意之中露出破綻來。

  克利斯朵夫可比較痛快,他說:

  「咱們分手罷,可憐的朋友們!咱們都不夠強。」

  萊哈脫夫婦一起哭了。——但決絕之後,他們的確松了口氣。

  城裡的人大可得意了。這一回克利斯朵夫的確是孤獨了。大家剝奪了他最後呼吸到的一口氣;——這口氣便是溫情,不論怎麼淡薄,但少了它一個人的心就不能活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