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萊哈脫太太先聲明她們倆是無話不談的知交。但涉及細節的時候,她知道的就變得極其有限了。她們第一次在別人家裡碰到,以後是萊哈脫太太先去跟那姑娘親近,以她照例的誠懇的態度,邀她到家裡談談。她來過兩三次,彼此談過些話。好奇的麗麗費了不少勁才探聽到一點兒法國少女的身世:她生性沉默,你只能零零碎碎把她的話逼出來。萊哈脫太太只知道她叫做安多納德·耶南,沒有產業,全部的家族只有留在巴黎的一個兄弟,那是她盡心盡力的幫助的。她時時刻刻提到他,唯有在這個題目上她的話才多一些。麗麗·萊哈脫能夠得到她的信任,也是因為對於那位既無親屬,又無朋友,孤零零的待在巴黎,寄宿在中學裡的年輕人表示同情的緣故。安多納德為了補助他的學費,才接受這個國外的教席。但兩個可憐的孩子不能單獨過活,天天都得通信;而信遲到了一點,兩人都會神經過敏的著慌。安多納德老替兄弟擔心:他沒有勇氣把孤獨的痛苦藏起來;每次的訴苦都使安多納德痛徹心肺;她一想起兄弟的受罪就難過,還常常以為他害著病而不敢告訴她。萊哈脫太太好幾次埋怨她這種沒有理由的恐怖;她當時聽了居然也寬慰了些。——至於安多納德的家庭,她的景況,她的心事,萊哈脫太太卻一無所知。人家一提到這種問題,那姑娘馬上驚惶失措,不作聲了。她很有學問,似乎早經世故,可是天真而老成,虔敬而沒有絲毫妄想。在這兒住在一個既沒分寸又不厚道的人家,她很苦悶。——怎麼會離開的,萊哈脫太太也弄不大清。人家說是因為她行為不檢。安日麗加可絕對不信;她敢打賭那是血口噴人,唯有這個愚蠢而兇惡的地方才會這樣狠毒。可是不管怎麼樣,總是出了點亂子,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的時候把頭低了下去。

  「總而言之她是走了。」

  「她臨走跟你說些什麼?」

  「啊!"麗麗·萊哈脫說,"真是不運氣。我剛巧上科隆去了兩天:回來的時候……太晚了!……"她打斷了話頭對老媽子這麼說,因為她把檸檬拿來太晚了,來不及放在她的茶裡。

  於是,她拿出真正的德國女子動不動把家庭瑣事扯上大題目的脾氣,文縐縐的補充了兩句:

  「太晚了,人生遭遇,大多如此……」

  (可不知道她說的是檸檬還是那打斷的故事。)

  隨後她又接著說:「我回來發見她留給我一個字條,謝謝我幫忙她的地方。她說回巴黎去,可沒留下地址。」

  「從此她再沒寫信給你嗎?」

  「沒有。」

  克利斯朵夫又看到那張淒涼的臉在黑夜中不見了;那雙眼睛剛才只出現了一刹那,就象最後一次隔著車窗望著他的情形。

  法蘭西這個謎重新在他心頭浮起,更需要解決了。克利斯朵夫老是向萊哈脫太太問長問短,因為她自命為熟悉那個國家。她從來沒到過法國,可是仍舊能告訴他許多事情。萊哈脫是很愛國的,雖然對法國並不比太太認識得更清楚,心裡卻充滿著成見,看到麗麗對法國表示過分熱心的時候,不免插幾句保留的話;而她反更堅持她的主張,莫名片妙的克利斯朵夫又很有把握的替她打邊鼓。

  對於他,麗麗·萊哈脫的藏書比她的回憶更有價值。她搜集了一小部分法語書:有的是學校裡的教科書,有的是小說,有的是隨便買來的劇本。克利斯朵夫既極想知道而又完全不知道法國的情形,所以一聽到萊哈脫說他盡可以拿去看,就喜歡得象得了寶物似的。

  他先從幾本文選,——幾本舊的教科書入手,那是麗麗或萊哈脫從前上學用的。萊哈脫告訴他,要想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文學裡頭弄出一些頭緒,就該先從這些書著手。克利斯朵夫素來尊重比他博學的人的意見,便恭恭敬敬的聽了他的話,當晚就開始看了。他第一想把所有的寶物看一個大概。

  他先認識了一大批法國作家,從第一流到不入流的都有,尤其是不入流的占到絕大多數。他翻了翻詩歌,從拉辛,雨果,到尼凡諾阿,夏伐納,一共有二十幾家。克利斯朵夫在這座森林中迷失了,便改道走進散文的領域。於是又來了一大批知名與不知名的作家,例如皮伊松,梅裡美,瑪德·勃侖,伏爾泰,盧梭,米爾博,瑪薩特等。在這些法國文選中,克利斯朵夫讀到德意志帝國的開國宣言;又讀到一個叫做弗雷特烈—公斯當·特·羅日蒙的作家描寫德國人的文字,說:「德國人天生的宜於過精神生活,沒有法國人那種輕佻而喧鬧的快樂脾氣。他們富有性靈,感情溫婉而深刻,勞作不倦,遇事有恆。他們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民族,也是壽命最長的民族。作家人才輩出,美術天賦極高。別的民族常以生為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自豪,德國人卻對於全人類都抱著一視同仁的熱愛。而且以它位居中歐的地勢來說,德國似乎就是人類的心和腦。」

  克利斯朵夫看得累了,又很驚訝,闔上書本想道:「法國人很有度量,可不是強者。」

  他另外拿起一冊。那是比較高一級的東西,為高等學校用的。繆塞在其中占了三頁,維克多·杜呂哀占了三十頁。拉馬丁占了七頁,蒂哀占了將近四十頁。《熙德》差不多全本都選入了(只刪去了唐·第愛格和洛特裡葛的對白,因為太長),朗弗萊因為極力為普魯士張目而攻擊拿破崙一世,所以在選本中所占的地位特別多,他一個人的文字竟超過了十八世紀全部的名作。左拉的小說《崩潰》中所寫的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國慘敗的情形,被選了很多篇幅。至於蒙丹,拉·洛希夫穀,拉·勃呂伊哀,狄德羅,斯湯達,巴爾札克,福樓拜,簡直一個字都沒有。反之,在別本書裡所沒有的巴斯加①,本書裡倒以聊備一格的方式選入了;因此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知道這個十七世紀的揚山尼派信徒"曾經參加巴黎近郊的保·洛阿依阿女子學院……"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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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上所述,完全證明德國人選的法國文學集輕重倒置,不倫不類。
  ②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法國文學選集,一本是《中等學校適用法國文學選讀》,溫傑拉德編,一九○二年第七版,斯特拉斯堡印行;另一本是《法國文學》,埃裡格與其葛合編,丹特林改訂,漢堡一九○四年版。——原注


  克利斯朵夫正想把一切都丟開了,他頭昏腦脹,只覺得莫名其妙。他對自己說:「我永遠弄不清的了。"他沒法整理出一些見解,把書翻來翻去,花了幾個鐘點,不知道讀什麼好。他的法語程度原來就不高明,而等到他費盡氣力把一段文字弄明白了,又往往是毫無意義的空話。

  可是這片混沌中間也有些閃鑠的光明,擊觸的刀劍,喑噁叱吒的字眼,激昂慷慨的笑聲。他從這一次初步的瀏覽上面慢慢的得到一些印象了,這也許是編者帶著偏見的緣故。那些德國的出版家,故意挑選法國人批評法國而推重德國的文章,由法國人自己來指出德國民族的優秀和法國民族的缺點。他們可沒想到,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思想獨往獨來的人心目中,這種襯托的辦法倒反顯出法國人自由灑脫的精神,敢於指摘自己,頌揚敵人。法國的史學家米希萊就很恭維普魯士王弗裡德裡希二世,朗弗來也頌揚特拉法爾加一役中的英國人,十九世紀的法國陸軍部部長夏拉讚美一八一三年代的普魯士。拿破崙的敵人詆毀拿破崙的時候,還沒有一個敢用這種嚴厲的口吻。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在這些刻薄的嘴裡也不能倖免。在路易十四的時代,那些戴假頭髮的詩人也一樣的放肆。莫裡哀對什麼都不留情。拉封丹對什麼都要嘲笑。布瓦洛呵斥貴族。伏爾泰痛駡戰爭,羞辱宗教,謔弄祖國。倫理學家,作家,寫諷刺文章的,罵人文章的,都在嘻笑怒駡上面用功夫。那簡直是藐視一切。老實的德國出版家有時為之嚇壞了,覺得需要求個良心平安;看到巴斯加把士兵跟廚子,小偷,流氓混為一談的時候,他們便替巴斯加申辯,在附注裡說他要是見到了現代的高尚的軍隊,決不會說這樣的話。他們又讚揚萊辛的改作拉封丹的《寓言》,原來是烏鴉受了吹拍而把嘴裡的乳餅給狐狸吃了,萊辛卻把乳餅改成一塊有毒的肉,使狐狸吃了死掉:

  「但願你們永遠只吃到毒藥,可惡的諂媚的小人!」

  出版家在赤裸裸的真理前面,好似對著強烈的陽光一樣睜不開眼睛;克利斯朵夫卻覺得非常痛快:他是愛光明的。但他看到有些地方也不免吃驚;一個德國人無論怎麼樣獨往獨來,總是奉公守法慣的,在他眼裡,法國人那種毫無顧忌的放肆,的確有點兒作亂犯上的意味。而且法國式的挖苦也把他弄糊塗了,他把有些事看得太認真,至於真正否定的話,他倒認為是好笑的怪論。可是詫異也好,吃驚也好,總之他是慢慢的被迷住了。他不想再整理他的印象,只是隨便從這個感想跳到另一個感想,生活不就是這麼回事嗎?法國小說的輕鬆快樂的氣息:——夏福,賽瞿,大仲馬,梅裡美諸人的作品,使他非常痛快;而不時還有大革命的濃烈粗獷的味道一陣陣從書本中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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