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克利斯朵夫避免和他們在一起。但有時候非見面不可。校長按月招待一次賓客,時間定在下午;他要大家都到。第一次,克利斯朵夫規避了,連道歉的話也不說,只是無聲無臭的裝死,還一相情願的希望他的缺席沒有被注意;可是第二天他就給話中帶刺的說了幾句。下一回,因為受到母親責備,他只能抱著送葬般的心情去了。

  到的有本校和當地別的學校的教員,帶著他們的妻子和女兒。大家擠在一間太小的客廳裡,依著各人的級位分成幾個小組,對他理都不理。鄰近的一組正談著教學法和食品。這些教員太太都有各式各種的烹飪秘訣,發揮得淋漓盡致。男人們對這些問題的興趣也一樣濃厚,也差不多一樣內行。丈夫欽佩妻子治家的才具,妻子欽佩丈夫的博學多聞:彼此欽佩的程度也恰好相等。克利斯朵夫站在一扇窗子旁邊,靠著牆,不知道怎麼好,有時勉強裝著傻笑,有時沉著臉,眼睛發呆,臉上的線條扭做一團,真是厭煩死了。離開他不遠,有個沒人理睬的少婦坐在窗檻上,也和他一樣的在那裡納悶。兩人只望著客室裡的人物,彼此都沒看到。過了一會,他們支持不住而轉過頭去打呵欠的時候,才互相注意到了。就在那一刹那間,兩對眼睛碰在一起了。他們彼此會心的瞅了一眼。他望前走了一步。她輕輕的對他說:

  「你覺得這兒有勁嗎?」

  他背對著眾人,望著窗子,吐了吐舌頭。她大聲笑了出來,忽然精神一振,做個手勢教他坐在旁邊。他們通了名姓。原來她是本校生物學教員萊哈脫的妻子,新近到差,當地還沒有一個熟人。她絕對談不上好看,臃腫的鼻子,難看的牙齒,一點也不嬌嫩,可是眼睛很靈活清秀,老帶著天真的笑容。她象喜鵲一樣的多嘴;他也興致很好的和她對答;她的爽直教人看了好玩,又會說些發噱的話;他們大聲交換著心中的感想,全不顧慮周圍的人。而那些鄰人,在他們孤獨的時候豈不肯發發善心理睬他們,這時可對他們側目而視了:當著眾人這樣的嘻嘻哈哈,大家認為太不雅觀。……但他們愛怎樣想都可以,兩個饒舌的人簡直不放在心上:難道他們就不能痛快一下嗎?

  最後萊哈脫太太把她的丈夫給克利斯朵夫介紹了。他長得奇醜無比,一張蒼白的,沒有鬍子的,陰慘慘的臉,可是神氣和善到極點。他的聲音是在喉嚨裡迸出來的,說起話來出口成章,又快又不清楚,常常在音節之間停下來。

  他們結婚才只有幾個月,這對醜夫妻倒是非常相愛:在大庭廣眾之間,彼此的眼風,說話,拉手,都有種特別親熱的方式,又可笑又動人。一個喜歡什麼,另外一個也喜歡什麼。他們馬上約克利斯朵夫等這兒散了,上他們家去吃晚飯。克利斯朵夫先是用說笑話的方式辭謝,說今晚最好是各人回去睡覺:大家都累死了,好象走了幾十裡路。萊哈脫太太回答說,心裡不快活就更不應該立刻睡覺:那是對身體有害的。克利斯朵夫終於讓步了。他在孤獨的環境中很高興遇到這兩個好人,他們雖然不大聰明,可是老實,殷勤。

  萊哈脫夫婦的家也象他們一樣好客:禮數太多了一點,到處是標語。桌椅,器具,碗盞,都會說話,老是翻來覆去的表示歡迎"親愛的來客",問候他的起居,說著好多殷勤的和勸人為善的話。挺硬的沙發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靠枕,在那裡怪親熱的,悄悄的說:

  「您再坐坐吧。」

  人家端給他一杯咖啡,杯子又勸他:

  「再來一滴吧!」

  盤子碟子盛著很精美的菜,同時也借機會替道德作宣傳。有的說:

  「得想到全體:否則你個人也得不到好處。」

  有的說:「親熱和感激討人喜歡,忘恩負義使大家憎厭。」

  雖然克利斯朵夫不抽煙,壁爐架上的煙灰碟子也忍不住要勾引他:

  「這兒可以讓燒紅了的雪茄歇一歇。」

  他想洗手,洗臉桌上的肥皂就說:

  「請我們親愛的客人使用。」

  還有那文縐縐的抹手布,好似一個禮貌周到的人,儘管沒有什麼可說,也以為應當多少說一點,便說了句極有道理而不大合時的話:「應當早期享受晨光。」

  臨了克利斯朵夫竟不敢再在椅子上動一下,唯恐還有別的聲音從屋子的所有的角落跑出來招呼他。他真想和它們說:「住嘴罷,你們這些小妖怪!人家連說話都聽不見了。」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推說是想起了剛才學校裡的集會。他無論如何不願意使主人難堪。並且他也不大容易發覺人家的可笑。這般人和這些東西的好意的嚕嗦,他不久也習慣了。你有什麼事不能原諒他們呢?他們人都那麼好,也不討厭,即使缺少點兒雅趣,可並不缺少瞭解人的聰明。

  他們來到這兒還沒多久,覺得很孤獨。內地人往往有種可厭的脾氣,不願意外鄉人不先徵求他們的同意——(那是規矩)——就隨隨便便闖到地方上來。萊哈脫夫婦對於內地的禮法,對這種新來的人對先住的人應盡的義務,沒有充分注意。充其量,萊哈脫可能當做例行公事一般的去敷衍一下。但他的太太最怕這些苦役,又不喜歡勉強自己,便一天天的拖著。她在拜客的名單上挑了幾處比較最不討厭的人家先去;其餘的都給無限期的擱在那兒。不幸,那些當地的要人就在這一批裡頭,對於這種失敬的行為大生其氣。安日麗加·萊哈脫——(她的丈夫叫她麗麗)——態度舉動挺隨便,怎麼也學不會那種一本正經的口氣。她會跟高級的人頂嘴,把他們氣得滿面通紅;必要時也不怕揭穿他們的謊言。她說話最直爽,並把心裡想到的一起說出來不可,有時竟是大大的傻話,被人家在背後取笑;有時也是挺厲害的缺德話,把人當場開銷,結了許多死冤家。快要說的時候,她咬著嘴唇,想忍著不說,可是已經說出口了。她的丈夫可以算得最溫和最謙恭的男人,對於這一點也怯生生的跟她提過幾回。她聽了就擁抱他,埋怨自己糊塗,認為他說得一點不錯。但過了一忽她又來了,而尤其在最不該說的場合和最不該說的時候脫口而出:要是不說,她覺得簡直會脹破肚子。她生性是和克利斯朵夫相投的。

  在正因為不該說而說的許多混話中間,她時時刻刻要把德國怎麼樣法國怎麼樣作些不倫不類的比較。她自己是德國人,——(而且是德國旗息最重的),——可是生長在亞爾薩斯,和一般法國籍的亞爾薩斯人很有交情,受著拉丁文化的誘惑;那是歸併地帶①內的多少德國人都抗拒不了的,連表面上最不容易感受拉丁文化的人在內。也許因為安日麗加嫁了一個北方的德國人,一朝處於純粹日耳曼式的環境中而故意要表示與眾不同,所以這種誘惑力對她格外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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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亞爾薩斯與洛林兩州在近代史上常為德法兩國爭奪之地。本書原作於本世紀初期,而書中時代背景又在普法戰爭以後,這兩州方歸入在德國版圖的時期,故言歸併地帶。

  初次遇到克利斯朵夫的那天晚上,她就扯到她的老題目上來了。她稱讚法國人說話多自由,克利斯朵夫馬上做了她的應聲蟲。對於他,法國便是高麗納:一對光彩煥發的眼睛,一張笑嘻嘻的年輕的嘴巴,爽直隨便的舉動,清脆可聽的聲音:他一心希望多知道些法國的情形。

  麗麗·萊哈脫發覺克利斯朵夫跟自己這樣投機,不禁拍起手來。

  「可惜我那年輕的法國女朋友不在這兒了,"她說,"但她也撐不下去:已經走了。」

  高麗納的形象馬上隱掉。好似一支才熄滅的火箭使陰暗的天空突然顯出溫和而深沉的星光,另外一個形象,另外一對眼睛出現了。

  「誰啊?"克利斯朵夫跳起來問,"是那個年輕的女教員嗎?」

  「怎麼?你也認識她的?」

  他們把她的身材面貌說了一說,結果兩幅肖像完全一樣。

  「原來你是認識她的?"克利斯朵夫再三說。"噢!把你所知道的關於她的事統統告訴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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