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克利斯朵夫拿出去問世的,並非他作品中比較通俗的,不費人家精神的那一類,而是一批最有個性而自己最重視的作品,都是些鋼琴的曲子,其中也夾幾支歌,有的很簡短,調子很通俗,有的規模很龐大,差不多有戲劇情調的。這些作品合起來是一組或悲或喜的印象,銜接得很自然,有時用鋼琴獨奏來表現,有時用獨唱或是鋼琴伴奏的歌唱來表現。"因為,"克利斯朵夫說,"我幻想的時候,我並沒什麼固定的形式:我只是痛苦,快活,沒有說話可以形容;但忽然我覺得需要說話了,就不假思索的唱起來:有時只是一些意義不大明確的字,斷斷續續的句子。有時是整齊的詩;然後我又沉入幻想。日子便這樣的過去了;而我的確想描寫一天的情緒。為什麼一定要印一部純粹是歌或純粹是序曲的集子呢?那不是很勉強很不調和嗎?讓心靈自由活動不是更好嗎?"所以他把集子題做:《一日》,集中各部分還有小題目,簡括的指出內心的夢也有先後的程序。克利斯朵夫又加上神秘的獻詞,縮寫的字母,日子,只有他自個兒懂得,而能夠回想起詩意盎然的時間或是心愛的面貌的,例如滿面笑容的高麗納,不勝慵懶的薩皮納,還有那不知名姓的法國少女。

  除了這些作品,他又選了三十闋歌,都是自己最喜歡的,所以是群眾最不喜歡的。他絕對不選入他"最悅耳"的曲子,而選了最有特點的。——(一般老實人最怕"特點",凡是沒有性格的東西,他們認為高明多了。)

  這些歌的詞句是十七世紀西里西亞①詩人的作品;克利斯朵夫偶爾在一部通俗叢書裡讀到這些詩篇,很喜歡它們真摯的氣息。其中有兩個作家尤迫使他心折,那是象兩兄弟般的,都在三十歲上夭折的短命天才。一個是富有風趣的保爾·弗萊明,高加索和伊斯法罕②一帶的流浪者,在戰爭的殘暴,人生的苦難,黑暗腐敗的環境中,仍舊保持著一顆純潔,慈悲,恬靜的靈魂。另外一個是抑鬱痛苦,沉湎酒色,佯狂玩世的天才約翰·克裡斯蒂安·岡特。克利斯朵夫所取材於岡特的是反抗壓迫的挑戰的呼聲,是巨人被困時狂怒的詛咒,把雷電霹靂回擊上天的號叫;取材於弗萊明③的則是象鮮花一樣柔和的情詩,象群星旋舞似的,清明歡悅的心的舞曲;他的一首悲壯而又靜穆的十四行詩,題目叫做《自獻》的,尤其為克利斯朵夫當作早禱一般諷詠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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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里西亞為中歐一大片原,居民為斯拉夫族。一七四五年以前受奧帝國治下的小諸侯管轄,一七四五年以後大部分併入普魯士邦版圖。兩詩人生前,西里西亞尚純屬奧帝國諸侯的統治。
  ②伊斯法罕為波斯古都。
  ②弗萊明(1609—1640)與岡特(1695—1723)均為德國十七世紀抒情詩人。


  虔誠的保爾·格哈特①的樂天氣息,同樣使克利斯朵夫心向神往,在悲哀之後得到一種安息。他喜歡他在上帝身上看出來的大自然的景象:新鮮的草原上,小溪在沙上流著,發出幽密的歌聲,鸛鳥在百合花和白水仙中間莊嚴的散步,燕子和白鴿在明淨的空氣中掠過,雨後的陽光顯得無限歡暢,明亮的天色在雲層的空隙中微笑,黃昏時一切都有股清明肅穆的情調,森林,羊群,城市,原野,都安息了。克利斯朵夫把這些至今還在新教教堂裡唱著的聖詩譜成音樂,可並不保存原有的讚美歌性質,那是他最厭惡的。他給聖詩一種自由活潑的表辭,例如流浪的基督徒之歌,某些段落被加上了高傲的氣息,夏日之歌原來象平靜的水波,此刻被異教徒式的狂歡一變而為洶湧的急流。這些改變都會使原作者格哈特為之駭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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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哈特(1606—1676)為德國的聖詩作者。

  樂器終於付印了,當然一切都做得不合情理。為克利斯朵夫代印代售的出版家,除了是個鄰居以外,根本沒有別的資格。他不配做這一類重要的工作,因此拖了好幾個月,又花了很多錢改正錯誤。全盤外行的克利斯朵夫讓他多算了三分之一的賬,費用大大的超過了預算。趕到大功告成之後,克利斯朵夫捧著一冊碩大無朋的樂器,不知道怎辦。那出版家是沒有什麼主顧的,也一點不設法推銷作品。雖然他做事全無精神,和克利斯朵夫的態度倒配搭得正好。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他要求克利斯朵夫擬一段廣告,克利斯朵夫回答說:「用不著;倘若作品是好的,那末它本身就是廣告。"出版家完全尊重他的意思,把印好的樂器藏在棧房的盡裡頭。要說保存,真是保存得太好了,因為六個月中間連一部也沒賣掉。

  在沒有主顧的期間,克利斯朵夫先得想法填補虧空;而他也不能苛求了,因為除了還債,還得維持生活。他不但債務超出了預算,並且積蓄也沒早先計算的那麼多。是他無意之中丟了錢呢,還是把積蓄計算錯了?——大概是算錯的成分居多,因為他從來不能做一個準確的加法。不管錢是怎麼短少的,總而言之是短少了。魯意莎不得不流著血汗來幫助兒子。他看了難過極了,只想不惜犧牲趕快把債料清。儘管向人自薦和遭人拒絕是多麼難堪,他還是到處去找教課的差事。可是大家已經對他完全冷淡,極不容易找到學生。所以聽到某所學校裡有個位置,他就很高興的接受了。

  那是個帶點宗教氣息的學校。校長為人精明,雖不是音樂家,很明白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只要花很少代價就能把克利斯朵夫派作多少用場。他面上很客氣,錢卻是出得很少。克利斯朵夫怯生生的指出這一點,校長便和顏悅色的笑著告訴他,沒有了官銜,他就不能希望更多的報酬。

  而且還是件苦差事!人家並非要他教學生音樂,而是要讓家長們以為他們的子弟會弄音樂,使學生也自以為會弄音樂。他最大的任務是教他們能夠在招待外客的典禮中登臺唱歌。至於用什麼方法是無關緊要的。克利斯朵夫對這些情形厭惡透了;照理一個人盡了職務總覺得自己做了些有益的工作:可是他連這點兒安慰都沒有,反而良心上受到責備,仿佛幹了什麼自欺其人的事。他想給孩子們受點切實的教育,使他們認識並且愛好純正的音樂;他們可滿不在乎。克利斯朵夫沒有方法教他們聽話,他缺少威嚴;其實他也不配教小學生。他對他們結結巴巴的歌唱不感興味,想立刻和他們解釋樂理。上鋼琴課的時候,他要學生和他一起在琴上彈一闋貝多芬的交響曲。那當然是辦不到的;於是他大發雷霆,把學生從琴上拉下來,自個兒彈上半天。——對於學校外面的私人學生,他也是同樣的作風:一點兒耐性都沒有,譬如他對一個以貴族出身自豪的小姑娘說,她的琴彈得跟廚娘一個樣;或是寫信給學生的母親表示不願意再教了,說這樣沒出息的學生,要他再教下去,他會氣死的。——這套辦法當然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絕無僅有的幾個學生也跑掉了;他不能把一個學生留到兩個月以上。母親數說他,要他答應至少別跟學校鬧翻;倘使丟了這個位置,他簡直不知怎麼糊口了。所以雖然心裡厭惡,他只能勉強壓著自己,從來沒有遲到早退的事。可是一個蠢得象驢子似的學生在同一地方犯到第十次的錯誤,或是要他為下次的音樂會拿一段無聊的合唱一遍又一遍的教學生(因為人家不放心他的鑒別力,連編排節目的權也不給他),那他真不容易遮蓋心中的思想。不用說他是不會熱心的了。但他還是硬撐著,一聲不出,皺著眉頭,冷不防用拳頭敲敲桌子,使學生們嚇得直跳,算是發洩一下胸中的怒氣。有時這種苦水實在太苦了,咽不下去;他就在半中間攔著學生,嚷道:

  「得啦得啦!這東西別唱了!還是讓我來替你們彈彈瓦格納罷。」

  他們正是求之不得。等他一轉背,他們就玩起紙牌來。結果總有一個學生把這種情形報告校長;於是克利斯朵夫受到埋怨,說他在這兒的任務並非教學生愛好音樂而是教他們唱歌。他氣哼哼的聽著這些教訓,終於忍受了:因為他不願意決裂。——幾年以前,當他的前程顯得光明,可靠,但實際上還一無成就的時候,誰又敢說,等到他一朝有了點價值,就得受這樣的委屈?

  在學校裡擔任教職而受到的許多屈辱中間,對同僚們必不可少的拜訪也是件不容易受的苦事。他隨便拜訪了兩個,心裡就堵得慌,再沒勇氣去訪問別的。那兩位受到拜訪的同事對他也並不滿意,其餘的更認為是對他們個人的侮辱。大家拿克利斯朵夫看得在地位上智慧上都比他們低,對他擺著一副老起橫秋的神氣。他們那種自信和把克利斯朵夫看透了的態度,使克利斯朵夫也相信他們的見解是不錯的,覺得和他們一比,自己的確非常愚蠢:他能有什麼話和他們說呢?他們三句不離本行,根本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天地。他們不能算人。倘使是書本倒也罷了,但他們只是書本的注解,考據文字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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