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兩三個星期以後,克利斯朵夫接到通知,說他的作品快要試奏了。照規矩,這種試奏是不公開的,連作家本人也不能旁聽。事實上所有的樂隊都容許作家到場,他只是不公然露面罷了。每個人都知道他在這兒,而每個人都裝做不知道。到了那天,一個朋友來把克利斯朵夫帶進會場,揀著一個包廂坐下。他很奇怪的發覺,這個不公開的預奏會居然差不多會客滿,至少在樓下:大批的時髦朋友,有閑階級,批評家,都在那裡咭咭呱呱,非常興奮。樂隊照例是裝做不知道有這些人的。

  開場是勃拉姆斯採用歌德《冬游哈爾茨山》裡的一段所作的狂想曲,有女低音獨唱和男聲合唱,由樂隊伴奏的。克利斯朵夫早就討厭這件作品的浮誇的感傷情調,以為這或許是勃拉姆斯黨一種挺客氣的報復,因為他從前很不恭敬的批起過這個曲子,特意強其他聽一遍。他想到這點不由得笑了,而聽到以後又緊接著被他攻擊過的兩個別的作家的東西,他認為更有意思了:可見他猜得不錯,他們的用意不是很顯明了嗎?他一邊裝著鬼臉,一邊想這究竟是挺公平的鬥爭:他雖不欣賞那音樂,可很能欣賞這種玩笑。群眾對著勃拉姆斯和同一派的作品熱烈鼓掌的時候,克利斯朵夫也俏皮的附和幾下。

  終於輪到克利斯朵夫的交響曲了。樂隊和聽眾之間都有人向他的包廂瞟幾眼,證明大家知道他在場。他儘量的躲起來。他等著,心跳得很厲害。音樂象河水般悄悄的集中在一處,但等指揮的棍子一動就馬上決破堤岸:在這種情形之下,每個作曲家都會覺得惴惴不安。他自己還從來沒聽到這個作品演奏的效果。他所幻想的生靈究竟是什麼面目呢?聲音又是怎麼樣的呢?他覺得它們在他心中轟轟的響;他靠在音響的深淵之上渾身哆嗦,急於要知道出來的是什麼。

  出來的卻是一種無名的東西,一豈不成形的混沌。明明是支撐高堂大廈的結實的樑柱,出來的可是沒有一組站得住的和絃,它們相繼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斷垣殘壁的建築物,除了灰土瓦礫之外,一無所有。克利斯朵夫竟不敢相信奏的是他的作品。他找不到他思想的線條和節奏,根本認不出自己的思想了:只覺得它嘟嘟囔囔,搖搖晃晃,好比一個扶牆摸壁的醉鬼;他羞死了,仿佛自己就在當眾表現這副醉鬼的模樣。他明知他寫的不是這種東西,可是沒用:一個荒唐的代言人把你的話改頭換面的變了樣,你自己也會當場糊塗起來,弄不清你對這種荒謬的情形應不應當負責。至於群眾,他們可不理會這些:他們相信表現的人,歌唱的人,相信他們聽慣的樂隊,正如相信他們讀慣的報紙一樣:他們是決不會錯的;要是他們說了荒唐的話,一定是作者荒唐。這一回群眾尤豈不會起疑,因為他們原來就要相信作者可笑。克利斯朵夫還以為指揮也覺察到這種混亂的情形,會教樂隊停下來重新開始的。各種樂器都失去了聯絡。圓號插進來的時候,落後了一拍子,又繼續吹了好幾分鐘,才若無其事的停下來倒去口水。有幾段雙簧管的部分竟消滅得無影無蹤。哪怕是最精細的耳朵也沒法找到樂思的線索,甚至不能想像它有什麼線索可言。變化很多的配器法,幽默的穿插,都給惡俗的演奏變得可笑了。作品顯得荒謬絕倫,簡直是一個白癡,是一個完全不懂音樂的人開的玩笑。克利斯朵夫扯著自己的頭髮,竟想跑出去阻斷樂隊的演奏;可是陪著他的朋友把他擋住了,說指揮先生自會辨別出演奏的錯誤而全部糾正的,——何況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該出頭露面,他的指摘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把克利斯朵夫硬留在包廂裡。克利斯朵夫聽他擺佈,只是把拳頭敲著自己的腦門;而每次聽到一段太不象話的表演,就又憤怒又痛苦的咕嚕幾聲:「孽障!孽障!……"他一邊呻吟,一邊咬著手不讓自己叫出來。

  那時除了錯誤的音符,群眾也開始騷擾,有了聲音。先還不過是一種震顫的音浪;不久克利斯朵夫分明聽到他們在笑了。樂師給他們暗示,有幾個竟老實不客氣表示忍俊不禁。群眾明白了作品真的可笑時,便捧腹大笑起來,全場的人都樂死了。趕到一個節奏很強的主題又在低音提琴上出現,而給表現得特別滑稽的時候,大家更樂不可支。只有指揮一個人在喧鬧聲中不動聲色的繼續打著拍子。

  曲子終於奏完了:——(世界上最得意的事也要結束的。)——那才輪到大眾開口。他們高興之極,鬧哄了好幾分鐘。有的怪聲噓叫,有的大喝倒彩:更俏皮的人卻喊著"再來一次!"花樓中有人用男低音摹仿那個可笑的主題。別的搗亂分子跟上來爭奇鬥勝。還有人嚷道:「歡迎作家!"——這些風雅人士好久沒有這樣的樂了。

  等到喧鬧聲稍微靜了一些,樂隊指揮若無其事的把大半個臉對著群眾,可是仍裝做不看見群眾,——(因為樂隊是始終認為沒有外人在場的),——向樂隊做了一個記號表示他要說話。有人噓了一聲,全場靜默了。他又等了一忽兒才用著清楚,冷酷,斬釘截鐵的聲音說:

  「諸位,我一定不會讓這種東西奏完的,要不是為了把膽敢侮辱勃拉姆斯大師的那位先生給大家公斷一下的話。」

  說完了,他跳下指揮台,在大眾的歡呼聲中走了出去。掌聲繼續到一二分鐘之久,但他竟不再出場。樂隊裡的人開始散了。群眾也只能走了。音樂會已經告終。

  大家總算過了一天快樂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已經出了包廂。他一看見指揮走下臺,便立刻沖出去,三腳兩步的奔下樓,要去打指揮的嘴巴。陪他來的朋友在後面追著,想攔住他。克利斯朵夫把他一推幾乎跌下樓梯:——(他很有理由相信這位朋友也是做這個圈套的一分子。)——還算是於弗拉脫的運氣,也是克利斯朵夫的運氣,後臺的門關著,儘管他用拳頭亂敲也敲不開。而群眾已經從會場裡出來,克利斯朵夫不得不趕快溜了。

  他當時的情形真是沒法形容: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舞動著手臂,骨碌碌的轉著眼珠,大聲的自言自語,活象一個瘋子;憤慨與狂怒的叫聲越來越響了。街上差不多沒有什麼人。音樂會場是上年在城外新蓋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穿過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上東一處西一處有幾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籬垣。他心中起了殺性,竟想把那個侮辱他的人殺死……可是即使殺了他,那些百般恥笑他的人,——他們笑聲至今還在他耳朵裡響著,——會把獸性改掉一點嗎?他們人數太多了,簡直無法可想;他們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見分歧,但在侮辱他壓其他的時候卻聯合起來了。那不止是誤解,而且還有一股怨毒在裡頭。他究竟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心中的確藏著些美妙的東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東西;他想說出來,讓別人一同享受,以為他們也會象他一樣的快樂。即使他們不能欣賞,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態度指出他錯誤的地方;但他們因之而懷著惡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誣衊,踩在腳下,把他變成小丑來制他死命,真是從何說起!他氣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誇大了,過分的當真了:其實那般庸碌的人壓根兒沒有什麼當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著:「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閉住了氣,覺得自己完了,象童年第一次看到人類兇惡的時候一樣。

  這時他向周圍和腳下看了看,原來他走到了磨坊鄰近的小溪旁邊,幾年以前父親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殺的念頭立刻在他腦中浮起,他想馬上往下跳了。

  正當他站在岸上,俯瞰著清澈恬靜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時候,一隻很小的鳥停在近邊的樹枝上開始唱起來,唱得非常熱烈。他不聲不響的聽著。水在那裡喁語。開花的麥稈在微風中波動,簌簌作響;白楊蕭蕭,打著寒噤。路旁的籬垣後面,園中看不見的蜜蜂散佈出那種芬芳的音樂。小溪那一邊,眼睛象瑪瑙般的一頭母牛在出神。一個淡黃頭髮的小姑娘坐在牆沿上,肩上背著一隻輕巧的稀格的藤簍,好似天使張著翅膀,她也在那兒幻想,把兩條赤裸的腿蕩來蕩去,哼著一個全無意義的調子。遠遠的,一條狗在草原上飛奔,四條腿在空中打著很大的圓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樹上,聽著,望著春回大地的景象;這些生靈的和平與歡樂的氣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擁抱著美麗的樹,把腮幫貼著樹幹。他撲在地下,把頭埋在草裡,渾身抽搐的笑了,快樂之極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溫情,把他包裹了,滲透了。他想道:

  「為什麼你這樣的美,而他們——人類——那樣的醜?」

  可是不管這些!他愛生命,覺得自己永遠會愛生命,無論如何不會跟它分離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擁抱著土地,擁抱著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們決不能把你搶走的。他們愛怎辦就怎辦罷!便是要我受苦也無妨!……受苦,究竟還是生活!」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氣重新工作。什麼名副其實的文人,有名無實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產的人,新聞記者,批評家,藝術界的商人和投機分子,他都不願意再跟他們打交道。至於音樂家,他也不願再白費光陰去糾正他們的偏見與嫉妒。他們討厭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討厭他們。他有他的事業,非實現不可。宮廷方面恢復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們對他的敵意:因為這樣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魯意莎完全贊成他的意見。她毫無野心,沒有克拉夫脫的脾氣,她既不象父親,也不象祖父。她完全不指望兒子成就什麼功名。當然,要是兒子有錢有名望,她心裡也喜歡的;可是倘若名利要用多少不如意去換來,那她寧可不提此話。克利斯朵夫和宮廷決裂以後,她的悲傷並不是為了那件事情本身,而是因為兒子受到很大的痛苦。至於他和報紙雜誌方面的人絕交,她倒很高興。她對於字紙,象所有的鄉下人一樣抱著反感,以為那些東西不過使你浪費時間,惹是招非。有幾回她聽到雜誌方面的幾個年輕人和克利斯朵夫談話:她對於他們的兇惡覺得可怕極了;他們誹謗一切,誣衊一切,而且壞話越說得多,他們越快活。她不喜歡這批人。沒有問題,他們很聰明,很博學,可決不是好人。所以克利斯朵夫和他們斷絕往來使她很安慰她非常通情達理:他跟他們在一起有什麼好處呢?至於克利斯朵夫自己,他是這樣想的:

  「他們喜歡把我怎麼說,怎麼寫,怎麼想,都由他們罷;他們總不能使我不成其為我。他們的藝術,思想,跟我有什麼相干!我都否認!」

  能否認社會固然很好,但社會決不輕易讓青年人說說大話就把它否認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誠,可是還抱著幻想,沒有把自己認識清楚。他不是一個修道士,沒有遁世的氣質,更沒到遁世的年齡。最初一個時其他還不大痛苦,因為他一心一意浸在創作裡頭;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會覺得有什麼欠缺。但舊作已完,新作還沒在心中抽芽的期間,精神上往往有個低潮:他徬徨四顧,不禁對自己的孤獨寒心。他問自己為什麼要寫作。正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有這種問題的:寫作,就因為應當寫作,那不是挺簡單嗎?等到一件作品誕生了,擺在面前之後,先前把作品從胸中擠壓出來的那個強烈的本能就不出聲了,而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產生這件作品了,不大認得它了,幾乎把它看作一件陌生的東西,只想把它忘掉。可是只要作品沒印出來,沒演奏過,沒有在世界上獨立生存過,我們就忘不了它。因為在這個情形之下,作品還是個與母體相連的新生兒,連在血肉上的活東西;要它在世界上存活,必得把它切下來。克利斯朵夫製作越多,越受這些從他生命中繁衍出來的東西壓迫;因為它們無法生存,也無法死滅。誰替他來解放它們呢?一種模糊曖昧的壓力在鼓動他那些思想上的嬰兒;它們竭力想和他脫離,想流布到別的心中去,象活潑的種子乘著風勢吹遍世界一樣。難道他得永遠被封鎖起來,沒法生長嗎?那他可能為之發瘋的。

  既然所有的出路(戲院,音樂會)都已經斷絕,而他也無論如何不肯再低首下心去向那些拒絕過他的指揮們鑽謀,那末除掉把作品印出來以外別無辦法;但要找一個肯捧他出場的出版家,也不比找一個肯演奏他作品的樂隊更容易。他試了兩三次,手段都笨拙到極點,結果他覺得夠受了;與其再碰一次釘子,或是和出版商討價還價,看他們那種長輩面孔,他寧可自己出錢印刷。那當然是胡鬧。過去靠了宮廷的月俸和幾次音樂會的收入,他積了一點兒錢;但收入的來源已經斷絕,而要找到一個新的財源還得等好些時候,照理他應當小心謹慎的調度這筆積蓄,來度過他剛踏進去的難關。現在他非但不這樣做,反因為原有的積蓄不夠對付印刷費而再去借債。魯意莎一句話都不敢說;她覺得他沒有理性,同時也不大明白,為什麼一個人為了要把姓名印在書上願意花這麼一筆錢。但既然這是一種方法使他肯耐著性子,肯留在她身邊,她也就挺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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