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他給太陽曬得迷迷忽忽的回家,母親遞給他一封信,是他不在的時候爵府裡派人送來的;信上用的是公事式的口氣,通知克拉夫脫先生當天上午就得到府裡去一次。上午早已過了,時間快到一點,克利斯朵夫可並不著急。

  「今兒太晚了,"他說,"明兒去吧。」

  可是母親覺得不妥:「不行,親王找你去,你得馬上去,或許有什麼要緊事兒。」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要緊事兒?那些人會跟你談什麼要緊事兒嗎?……還不是說他那一套關於音樂的見解,教人受罪!……只希望他別跟西格弗裡德·曼伊哀比本領,也寫一①曲什麼《頌歌》!那我可不客氣嘍。我要對他說:你幹你的政治吧!你在政治方面是主人,永遠不會錯的,可是藝術,替我免了吧!談到藝術,你的頭盔,你的羽飾,你的制服,你的頭銜,你的祖宗,統沒有啦;……我的天!試問你沒有了這些,你還剩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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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格弗裡德·曼伊哀為當時德國寫煽動文字的評論家替德皇起的諢名。——原注

  把什麼話都會當真的魯意莎舉著手臂喊起來:

  「怎麼能說這個話!……你瘋了!你瘋了!……」

  他看母親信以為真,更故意跟她玩兒,儘量嚇唬她。魯意莎直到他越來越荒唐了才明白他在逗她,便轉過背去說:

  「你太胡鬧了,孩子!」

  他笑著擁抱她。他興致好極了:散步的時候有個美麗的調子在胸中蹦呀跳的,好似水裡的魚兒。他肚子餓得很,必要飽餐一頓才肯上爵府去。飯後,母親監督著他換衣服;因為他又跟她淘氣,說穿著舊衣衫和沾滿了灰土的鞋子,也沒有什麼不體面。但臨了他仍舊換了一套衣服,把鞋子上了油,嘴裡嘁嘁喳喳的打著呼哨,學做各式各種的樂器。穿扮完了,母親給檢查了一遍,鄭重其事的替他把領帶重新打過。他竟例外的很有耐性,因為他對自己很滿意,——而這也不是常有的事。他走了,說要去拐走阿台拉伊特公主。那是大公爵的女兒,長得相當美,嫁給德國的一個小親王,此刻正回到母家來住幾個星期。克利斯朵夫小時候,她對他很好;而他也特別喜歡她。魯意莎說他愛著她,他為了好玩也裝做這個樣子。

  他並不急於趕到爵府,一路瞧瞧譜子,看到一條象他一樣閒蕩的狗橫躺著在太陽底下打呵欠,就停下來把它摩一會。他跳過爵府廣場外面的鐵欄,——裡頭是一大塊四方形的空地,四面圍著屋子,空地上兩座噴水池有氣無力的在那兒噴水;兩個對稱的沒有樹蔭的花壇,中間橫著一條鋪著沙子的小路,象腦門上的一條皺痕,路旁擺著種在木盆裡的橘樹;場子中央放著一座不知哪一個公爵的塑像,穿著路易·菲力普式的服裝,座子的四角供著象徵德性的雕像。場中只有一個閒人坐在椅子上拿著報紙打盹。府邸的鐵欄前面,等於虛設的崗位上空無一人。徒有其名的壕溝後面,兩尊懶洋洋的大炮似乎對著懶洋洋的城市打呵欠。克利斯朵夫看著這些扯了個鬼臉。

  他走進府第,態度並不嚴肅,至多是嘴裡停止了哼唱,心卻照舊快活得直跳。他把帽子望衣帽間的桌上一扔,毫不拘禮的招呼他從小認識的老門房。——當年克利斯朵夫跟著祖父晚上第一次到府裡來看哈斯萊,他已經在這兒當差了:——老頭兒對於他嘻嘻哈哈的說笑一向不以為忤,這一回卻是神色傲慢。克利斯朵夫沒注意。更望裡走,他在穿堂裡又碰到一個秘書處的職員,平索對他怪親熱,話挺多的,這回竟急急忙忙的走過了,避免和他搭訕,克利斯朵夫看了很奇怪。可是他並不拿這些小節放在心上,只管往前走去,要求通報。

  他進去的時候,裡頭剛吃過中飯。親王在一間客廳裡,背靠著壁爐架,抽著煙和客人談天;克利斯朵夫瞥見那位公主也在客人中間抽著煙捲,懶洋洋的仰在一張靠椅中,和四周的幾個軍官高聲說著話。賓主都很興奮;克利斯朵夫進門就聽到大公爵一起粗豪的笑聲。可是親王一看見克利斯朵夫,笑聲馬上停止。他咕嚕了一聲,直撲過來嚷道:

  「嘿!你來啦!你終於賞光到這兒來啦!你還想把我耍弄下去嗎?你是個壞東西,先生!」

  克利斯朵夫被這當頭一棒打昏了,呆了好一會說不上話來。他只想著他的遲到,那也不至於受這樣的羞辱啊,他便結結巴巴的說:「親王,請問是怎麼回事?」

  親王不理他,只顧發脾氣:「住嘴!我決不讓一個壞蛋來侮辱我。」

  克利斯朵夫臉色發了白,喉嚨抽搐著發不出聲音;他掙扎了一下,嚷道:

  「親王,您既沒告訴我是什麼事,也就沒權利侮辱我。」

  大公爵轉身對著他的秘書,秘書馬上從袋裡掏出一份報紙。他生那麼大的氣,不光是因為性子暴躁,過度的酒也有相當作用。他直跳到克利斯朵夫面前,象鬥牛士拿著紅布一般,抖開那張打皺的報紙拚命揮舞,怒不可遏的叫著:

  「瞧你的髒東西,先生!……你就配人家把你的鼻子撳在裡面!」

  克利斯朵夫認出那是社會黨的報紙:「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說。

  「怎麼!怎麼!你那樣的無恥!……這份混帳的報紙!那班流氓天天侮辱我,說著最下流的話罵我!……」

  「爵爺,我沒看過這個報。」

  「你扯謊!」

  「我不願意您說我扯謊,"克利斯朵夫說。"我沒看過這個報,我只關心音樂。並且,我自有愛在哪兒發表文章就在哪兒發表的權利。」

  「你什麼權利也沒有,唯一的權利是不開口。過去我待你太好了。我給了你跟你的家屬多少好處,照你們父子兩個的行為,我早該跟你們斷絕了。我不准你再在跟我搗亂的報上發表文字。並且將來不經我的許可,也不准你再寫什麼文字。你為音樂掀起的筆墨官司,我也看夠了。凡是有見識有心肝的人,真正的德國人所看重的東西,我不准一個受我保護的人去加以攻擊。你還是作些高明一點的曲子罷,要是作不出,那末練習練習你的音階也好。我不要音樂界裡來一個社會黨,搞些詆毀民族的光榮,動搖人心的玩藝兒。謝謝上帝!我們知道什麼是好東西,用不著你來告訴我們。所以,還是彈你的琴去罷,先生,別跟我們搗亂!」

  肥胖的公爵正對著克利斯朵夫,把惡狠狠的眼睛直瞪著他。克利斯朵夫臉色發了青,想說話,扯了扯嘴唇,嘟囔著說:

  「我不是您的奴隸,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他氣都塞住了,羞憤交迸,快要哭出來;兩條腿在那裡發抖。他動了動胳膊,把旁邊家具上的一件東西撞倒了。他覺得自己非常可笑,也的確聽見有人笑著;他模模糊糊的看到公主在客廳那一頭和幾個客人交頭接耳,帶著可憐他和譏諷他的意味。從這時期,他就失了知覺,不知道經過些什麼情形。大公爵嚷著。克利斯朵夫嚷得更凶,可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秘書和另一個職員走過來要他住嘴,被他推開了;他一邊說話一邊無意中抓著桌上的煙灰碟子亂舞。他聽見秘書喊著:

  「喂,放下來,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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