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九八


  仿佛怎麼樣才能算法國人倒要一個德國人來決定似的。

  象法國人也罷,不象法國人也罷,總而言之他想著她;因為他半夜驚醒過來,心裡一陣難過;原來他記起了放在少女身邊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其實他早該想到而竟沒想到。這一下他卻隱隱約約有點兒傷感。但他在床上聳了聳肩想道:「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想它幹嗎!"於是他又睡著了。

  可是下一天他出門第一個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羅希,①問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個法蘭西。他從這個有腳告示嘴裡,知道包廂的事鬧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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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勃羅希(1742—1819)為德國將軍,曾數次帶領起魯士軍隊攻進法國。

  「你真是個大人物,"曼海姆嚷著說,"我甘拜下風了!」

  「我又沒做什麼,"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實說,我忌妒你。一手搶掉了葛羅納篷的包廂,還請了他們的法國女教師去代替他們,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沒這個本領!」

  「她是葛羅納篷家的女教師嗎?」

  「對,你儘管裝不知道,只做是無心的,我也勸你這麼辦!……爸爸簡直不肯罷休。葛羅納篷一家都氣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決,他們把那姑娘攆走了。」

  「怎麼!"克利斯朵夫叫起來,"他們把她歇了!……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沒知道嗎?她沒跟你說嗎?」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難受。

  「好傢伙,別煩惱了,"曼海姆說,「那也沒關係。而且你早該想到的,只要葛羅納篷他們一發覺……」

  「什麼?發覺什麼?"克利斯朵夫嚷著。

  「發覺她是你的情婦囉!」

  「可是我連認識都不認識她,連她是誰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說:「你把我當作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話。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騷動起來,說要去找葛羅納篷,把事實告訴他們,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勸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們解釋,他們越不信。何況也太晚了。現在那女孩子已經不知在哪兒了。」

  克利斯朵夫難過到極點,竭力想尋訪女孩子的蹤跡,想寫信向她道歉。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事。他上葛羅納篷家去問,碰了個釘子;他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的,並且也不關心這種事。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除了悔恨,還有那雙眼睛的神秘的魔力,象一道光似的悄悄的照著他的心。歲月的洪流,新的念頭,似乎把那魅力與悔恨一起淹沒了,蓋掉了;可是它們暗中老在他心底裡。克利斯朵夫始終忘不了他所謂他的犧牲者。他發誓要把她找到。明知道機會很少,他卻有把握能夠和她再見。

  至於高麗納,她從來沒複他的信。過了三個月,他不再存什麼希望了,忽然收到她一通四十字長的電報,用著怪高興的語調給他許多親密的稱呼,問"大家是否還相愛"。後來,杳無音訊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短信,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寫得挺大挺潦草,裝著貴婦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寥寥幾句,都是親熱而古怪的話。以後,又沒消息了。她並沒忘了他;只是沒功夫想到他。

  目前,高麗納的印象還很新鮮,兩人交換的計劃老在心中盤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寫一闋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去演,其中夾幾段她可以唱的調子,——大概是一種詩歌體音樂話劇的形式。這一門藝術從前在德國極受歡迎,莫紮特曾經熱烈①稱賞;貝多芬,韋伯,門德爾松,舒曼,一切偉大的作家都有製作;但從瓦格納派的藝術得勢,以為替戲劇與音樂找到了一個確切不移的公式之後,詩歌體雜劇就衰落了。瓦格納派的學究,不單排斥一切新的雜劇,還要把以前的雜劇徹底清除:他們費盡心血把歌劇中所有語體對白的痕跡刪掉,替莫紮特,貝多芬,韋伯等補上他們自出心裁的吟詠體;他們很虔誠的把垃圾堆在傑作上面,自以為把大師們的思想給補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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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音樂話劇(Melodrame)有兩種:一是通俗戲劇,以驚心動魄的緊張場面為主,羼雜悲劇與喜劇的成分,間亦用音樂作穿插。另一種為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戲劇,但與歌劇不同,歌唱與說白兼而有之,而說白又有音樂伴奏。

  高麗納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對於瓦格納派的朗誦體格外覺得笨重,甚至難聽;他考慮到在戲劇中把說白與歌唱放在一處,用吟詠體把它們合在一起,是不是無聊,是不是違反自然:因為那好比把一騎馬和一隻鳥拴在同一輛車上。說白與歌唱各有各的節奏。一個藝術家為了他所偏愛的一種藝術而犧牲另一種,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在兩者之間求妥協,就非兩敗俱傷不可:結果是說白不成其為說白,歌唱不成其為歌唱。歌唱的壯闊的波瀾,勢必受狹窄單調的河岸限制;而說白的美麗的裸露的四肢,也要包上一層濃豔厚重的布帛,把手勢與腳步都給束縛了。為什麼不讓它們倆自由活動呢?就象一個美麗的女子,沿著一條小溪輕快的走著,幻想著,給喁喁的水聲催眠著,步履的節奏不歷史上著名的例子有貝多芬的《哀格蒙特》,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比才的《阿萊城的姑娘》等。

  知不覺與溪水的歌聲相應。這樣,音樂與詩歌都自由了,可以並肩前進,把彼此的幻夢融和在一起。當然不是任何音樂任何詩歌都能這樣結合的。一般粗製濫造的嘗試和惡俗不堪的演員,往往使反對雜劇的人振振有辭。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們一樣存著厭惡之心:演員們依著樂器的伴奏念那些語體的吟誦的時候,並不顧到伴奏,並不想把他們的聲音與伴奏融合為一,只想教人聽到他們的聲音:這種荒謬的情形的確使一切有音樂感覺的耳朵受不了。可是從他聽到了高麗納和諧的聲音,聽到了她流水似的,純淨的聲音,象一道陽光照在水裡那樣在音樂中動盪,和每句旋律的輪廓化成一片,成為一種更自由更流暢的歌聲,他仿佛看到了一種新藝術的美。

  他或許看得很對;但這一類的藝術倘使要真有價值,可以說是所有的體裁中最難的,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沒有經驗的人去貿然嘗試,決計免不了危險。尤其因為這種藝術有一個主要條件:就是詩人,藝術家,演員,三方面的努力必須非常調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會這些,就冒冒失失的去嘗試只有他一個人感覺到它的法則的新藝術。

  最初他想採取莎士比亞的一出神幻劇①或《浮士德》後部中的一幕來配製音樂。但戲院方面並無意作這種嘗試,認為費用既不貲,而且是荒唐的試驗。大家承認克利斯朵夫對音樂是內行,但看到他膽敢對戲劇也有所主張,就覺得好笑而不把他當真了。音樂與詩歌,好似兩個漠不相關而暗中互相仇視的世界。要踏進詩歌的領域,克利斯朵夫必須和一個詩人合作;而這詩人是不容許他選擇的,連他自己也不敢選擇:因為他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學趣味。人家說他完全不懂詩歌,事實上他對於周圍的人所讚賞的詩歌,的確完全不懂。憑著他那種老實與固執的脾氣,他費了不少苦心去領略這一首詩或那一首詩的妙處,始終沒成功,他不勝惶愧,承認自己沒有詩人的素質。其實他很愛好某幾個過去的詩人;這一點使他還有點安慰。但他愛好那些詩人的方式大概是不對的。他發表過奇特的見解,說唯有把詩譯成了散文,甚至譯成了外國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為偉大的詩人才算偉大,又說文辭的價值全靠它所表現的心靈。朋友們聽了都嘲笑他。曼海姆把他當做俗物。他也不敢辯白。只要聽文人談論音樂,就可知道一個藝術家一旦批評他外行的藝術就要鬧笑話。這種例子他天天有得看到,所以他決意承認(雖然心裡還有點懷疑),自己對詩歌真是外行,而對那些他信為更在行的人的見解,閉著眼睛接受了。雜誌裡的朋友們給他介紹了一個頹廢派詩人,史丹芬·洪·埃爾摩德,說他寫了出別出心裁的《伊芙琴尼亞》。當時的德國詩人和他們的法國同行一樣,正忙著把古②希臘的悲劇改頭換面。埃爾摩德的作品就是半希臘半德國式的那一種,把易蔔生,荷馬,甚至王爾德的氣息混在一起,當然也沒忘了查看一下考古學。他所寫的阿伽門農是個神經衰弱病者,阿喀琉斯是個懦怯無用的人:他們互相怨歎自己的處境;而這種怨歎當然也無濟於事。全劇的重心都在伊芙琴尼亞一個人身上:她又是一個神經質的,歇斯底里的,迂腐的伊芙琴尼亞,教訓著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對著大眾宣說尼采派的厭世主義,結果是醉心於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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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幻劇(eeerieB)是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一種戲劇,形式上與音樂話劇相似,但神幻劇內容多以希臘神話或著名詩歌為題材,不似音樂話劇之比較通俗。
  ②據希臘神話,伊芙琴尼亞為邁錫尼王阿伽門農之女。希臘人欲在奧利斯港口航海,為逆風所阻。蔔者加爾加斯謂當以伊芙琴尼亞祭獻與阿耳特彌斯神,方能挽回風向。阿伽門農乃遣於裡斯往迎其女,偽稱欲以嫁與米米同斯王阿喀琉斯。及伊芙琴尼亞至,將行祭禮時,神示忽稱可以牝鹿代供犧牲。此項情節自古希臘以來,劇作者多采作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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