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九七


  「滾它的蛋,友愛!我跟我喜歡的人才友愛,決不跟所有的人友愛……呸!這還象什麼社會,簡直是個螞蟻窠!」

  「象我這樣跟你一樣思想的人,在這兒過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罷?」

  「那末上我們那兒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問她關於巴黎和法國人的情形。她告訴了他許多事情,可並不完全準確。除了南方人喜歡吹牛的習氣,她還本能的想教聽的人入迷。據她說,在巴黎誰都是自由的;並且巴黎人個個聰明,所以大家都運用自由而不濫用自由;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信什麼就信什麼,愛什麼就愛什麼,不愛什麼就不愛什麼:決沒有人多句話。那兒,決沒人干預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兒,搞政治的決不越出範圍來干涉文學藝術,決不把勳章,職位,金錢,去應酬他們的朋友或顧客。那兒,決沒有什麼社團來操縱人家的聲名和成功,決沒有受人收買的新聞記者,文人也不相輕,也不互相標榜。那兒,批評界決不壓制無名的天才,決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兒,成功不能成為不擇手段的理由,一帆風順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眾的擁戴。人情風俗都那麼溫厚,那麼親切,那麼誠懇。人與人間沒有一點兒不痛快。從來沒有譭謗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幫助。新來的客人,不管是誰,只要真有價值,可以十拿九穩的受到人家歡迎,擺在他面前的盡是康莊大道。這些不計利害的,豪俠大度的法國人心中,全是純粹的愛美的情緒。他們唯一的可笑是他們的理想主義,為了這個,他們雖然頭腦清楚,仍免不了上別的民族的當。

  克利斯朵夫聽著,連嘴都合不攏來了;那真教人聽得出神呢。高麗納自己也聽得飄飄然;至於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說她過去的生活如何艱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樣的記不起。

  可是高麗納並非單單要教德國人喜歡她的國家;她同樣關心的是要人家喜歡她本人。倘使一個晚上沒有一些調情打趣的玩藝兒,她會覺得沉悶而可笑的。她免不了逗弄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費;他簡直沒覺得。克利斯朵夫壓根兒不懂什麼叫做調情。他只知道愛或不愛。他不愛的時候無論怎麼也想不到愛情方面去。他對高麗納的感情只是熱烈的友誼,他從來沒領教過這種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風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開曠的胸襟,他都體會到;這些已經大大的超過了愛情所需要的條件;可是"愛情之來是不可捉摸的",這一回它豈不來;至於沒有愛情而玩愛情的遊戲,他連想也沒想到過。

  高麗納看著他一本正經覺得好玩。他在鋼琴上彈著他帶來的音樂,她挨在他身旁,把裸露的手臂繞著克利斯朵夫的脖子,並且為了看樂器,她身子望前探著,幾乎把臉靠著他的臉。他覺得她的睫毛掠在他的臉上,看見她眼梢裡帶著俏起的意味,也看到那張可愛的臉撅著嘴唇笑著,等著。——她的確等著。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暗示,只覺得高麗納使他彈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覺掙脫了身子,把坐椅挪動了一下。過了一會,他回過頭去想跟高麗納說話,發覺她拚命想笑,她的酒渦已經在笑了,可還抿著嘴忍著。

  「你怎麼啦?"他很奇怪的問。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麼?難道我說了什麼古怪的話嗎?」

  他越釘著問,她越笑。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發呆的神氣,她又大笑起來。她站起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頭的大沙發上,把臉埋在靠枕裡,讓自己笑個痛快,她全身都跟著抽動。他也被她引得笑起來,走過去拍著她的背。等到她稱心象意的笑夠了,才抬起頭來,抹著眼淚,對他伸著手:

  「哎啊!你多老實!"她說。

  「不見得比別人更壞吧?」

  她抓著他的手還在格格的笑:「法國女人不正經是不是?」(她學著他古怪的法語讀音。)

  「你這是嘲笑我啊。"他也興致挺好的回答。

  她溫柔的望著他,用力搖著他的手,問:「咱們是朋友嗎?」

  「當然!"他照樣搖著她的手。

  「高麗納走了,你會想起她嗎?你不恨她嗎,這個不正經的法國女人?」

  「德國蠻子這麼傻,你也不恨他嗎?」

  「就為他傻才喜歡他呢……你會上巴黎去看我嗎?」

  「一定的……你會跟我通信嗎?」

  「我可以賭咒……你也得賭咒。」

  「行,我就賭咒。」

  「不是這樣的。得伸出手來。」

  她學著古代羅馬人發誓的模樣。她要他答應寫一個劇本,一出通俗的歌劇,將來譯成法語,讓她在巴黎上演。下一天她就得跟著劇團走了。他約定後天上法蘭克福去看她,劇團要在那邊公演。他們又談了些時候。她送給克利斯朵夫一張照片,上半身差不多是裸體的。兩人高高興興的分手了,象兄妹似的擁抱了一番。自從高麗納看出克利斯朵夫很喜歡她而不是愛她以後,她也真的喜歡他,不動愛情而把他當做好朋友。

  他們都睡得很好,誰也不做亂夢。第二天他早上有預奏會,不能送她。可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當,上法蘭克福赴約去了。那只是兩三個鐘點火車的路程。高麗納並不以為他真能說到做到;他可把約會看得很認真,戲院開場的時候已經到在那裡了。他在休息時間上化裝室去找她,她一看見就又驚又喜的叫起來,起上他的脖子。他來赴約使她非常感激。克利斯朵夫覺得不痛快的是,法蘭克福很多聰明而有錢的猶太人,能夠賞識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將來的走紅,都爭著來恭維她。時時刻刻有人上化裝室來,全是些眼睛挺有神面麵團團的傢伙,用著生硬的口音說些無聊的奉承話。高麗納當然搔首弄姿的跟他們賣俏;以後跟克利斯朵夫說話也不由得拿腔作調,帶著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興。她毫無顧忌的在他面前化裝,他可一點不感興趣;眼看她把胳膊、胸脯、臉搽脂抹粉,他只覺得討厭。他想等戲完了馬上就走,不再來找她。他向她告別,抱歉的說不能參加終場以後人家請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誠的表示難過,使他的決心動搖了。她叫人把火車表拿來,證明他能夠有,應當有時間多陪她一會。他當然很樂意接受她的勸告,便參加了消夜餐;他對於人們的胡鬧跟高麗納對隨便什麼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然也不過分顯出心中的厭惡。對她是沒法記恨的。那麼純起的姑娘,沒有什麼道德觀念,懶洋洋的,肉欲很強,喜歡玩兒,象孩子一樣撒嬌,同時又那麼正直,那麼善良,連她所有的缺點也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教人發笑,甚至還會喜歡。她說話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生動的臉,精神奕奕的美麗的眼睛,有點兒臃腫的下巴,象意大利人那樣的笑容,和善,細膩,可是缺少清秀和靈氣:他這一下才把她仔細看清楚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達:舉動,目光,帶點粗俗的賣弄風情的手段;女人總脫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歡的是那種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儘量施展她天賦的優點,絕對不裝出交際場中的漂亮和書本式的聰明,完全保存著她的和諧,她的身心好象生來就是為在陽光中舒展的。——他走的時候,她特意站起來和他到一邊去道別。兩人又擁抱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見的話重複了幾遍。

  他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在一個中間站上,對面開來的火車已經先等在那兒。克利斯朵夫在對方列車的三等車裡,——正對著他的車廂,——看見那個陪他看《哈姆萊特》的法國少女。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認得是他。兩人都愣了一愣,不聲不響行了個禮,一起低下頭去,連動都不敢動。可是他一眼之間已經看見她戴著一頂旅行便帽,身邊放著一口舊提箱。他沒想到她離開德國,以為是出門幾天。他不知道應不應當和她說話,遲疑了一會,心裡盤算著和她說些什麼,正當他要去放下車窗招呼她的時候,忽然聽到開車的訊號,就放棄了說話的念頭。列車開動之前又過了幾秒鐘。他們倆面對面望著。彼此的車廂裡都沒有別人,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透過周圍沉沉的黑夜,四隻眼睛碰在一起。雙重的車窗隔著他們。要是伸出胳膊,還可以碰到呢。咫尺,天涯。車子開動了。她始終望著他,在這個分離的一刹那,她不覺得膽小了。兩人望得出了神,連最後一次點點頭都沒想到。她慢慢的遠去了,不見了;他眼看她的列車在黑夜裡消滅。象兩個流浪的星球似的,他們倆走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也許是永久的分開了。

  等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裡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什麼,可是明明有個窟窿。半闔著眼皮,濛濛矓矓的靠在車廂的一角,他覺得自己眼睛裡深深的印著那一對眼睛的影子;別的思想都靜了下來,讓他仔細體會那個感覺。高麗納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轉動,好比一隻飛蟲起著窗子;但他不讓她進來。

  等他下了車,呼吸著夜晚涼爽的空氣,在萬籟無聲的街上走動之下,精神一振,又看到了高麗納的影子。他回想到那個可愛的女戲子,自個兒微微笑著,又高興又氣惱,因為一忽兒想到她親熱的舉動,一忽兒想到她粗俗的調情。

  他怕驚醒睡在隔壁屋子裡的母親,不聲不響的脫著衣服,一邊輕輕的笑著咕嚕道:

  「這些古怪的法國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廂裡聽到的一句話又回到他的記憶裡:

  「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國接觸就看到了它雙重的性格。但象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根本不想去解答這個謎。回想到車廂裡那個少女,他只隨便對自己說了句:

  「她不象一個法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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