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九四


  她臉一紅,回答說:「沒有,先生。"她說話是外國口音。「我有個包廂不知怎麼辦。可不可以請你一起去?」

  她臉更紅了,一邊道謝一邊表示不能接受。克利斯朵夫被她一拒絕,心裡一慌,也跟著道歉,同時又繼續邀請,可是說來說去她總不肯答應,雖然她心裡很願意。他急起來了,忽然下了決心說:「好吧,我有個辦法。你把票子拿去。這齣戲我早已看過,——(那是誇口。)——我不在乎,你一定比我更感興味。請你拿了罷,我完全是誠心的。」

  那姑娘被他這種真誠的態度感動了,差點兒連眼淚都湧上來。她結結巴巴的道謝,表示決不願意他作這樣的犧牲。「那不是得了嗎?咱們進去罷,"他笑著說。

  他的神氣那麼善良,那麼坦白,她覺得剛才就不應該拒絕,便不好意思的回答說:「那末多謝你了。」

  他們進去了。曼海姆的包廂在戲院的中央,突出在外面,毫無隱蔽的。他們一進場就被大家注意了。克利斯朵夫請那少女坐在前面,自己坐得靠後面一點,免得她發窘。她正襟危坐,羞得連頭也不敢轉動一下,心中懊悔不該接受他的邀請。克利斯朵夫為了讓她定一定神,同時也為了無話可說,假裝望著別處。但他不論望到哪兒,都覺察為了自己帶著一個陌生女子混在漂亮的包廂客人中,旁人都在大驚小怪,議論紛紛。他向大家瞪著眼睛,覺得他不去過問別人而別人老是來過問他,真是豈有此理。他沒想到那種冒昧的好奇心尤其是針對他的同伴,而眾人對她的目光也更露骨。為了表示不把旁人的思想議論放在心上,他便探著身子和她搭訕。可是他一開口,她更驚慌得厲害,覺得要回答他的話真是件苦事;她低著頭,好容易才說出一個是或否。克利斯朵夫看她怕羞得可憐,也就縮在包廂的盡裡頭不理她了。幸而臺上的戲也開場了。

  克利斯朵夫沒有看廣告,也不關心那有名的女演員扮什麼角色。他象那些天真的人一樣,到戲院來是看戲而非看戲子的。他根本不去猜那名角是扮奧菲利婭還是扮王后;並且即使他要猜,以兩個劇中人的年齡來說,也一定以為她是扮王后,而萬萬想不到她會扮哈姆萊特的。一看到這個角色出現,一聽見這個象玩具的娃娃似的機械的音色,他竟老半天的不敢相信……

  「這是誰呢?是誰呢?"他輕輕的問著自己。"總不成是……」

  等到他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哈姆萊特的時候,不由得開口罵了一句;那位女伴是外國人,沒有懂,但左近的包廂裡已經聽到,馬上氣憤憤的把他喝住了。他便縮在包廂的盡裡頭,好稱心如意的咒駡一頓。他氣極了。要是他能公平一點,對於化裝的漂亮,把一個六旬老婦變成青年男子,甚至還顯得俊美(至少在一般捧角的人心裡)的藝術上的"解數",可能表示敬意。但他壓根兒就討厭"解數",討厭一切違反自然的現象。他喜歡女是女,男是男。(這種事現在就不大可能。)貝多芬的萊奧諾拉那種幼稚可笑的化裝,他已經覺得不舒①服。女扮男裝的哈姆萊特更荒謬絕倫了。把一個結實,肥胖,蒼白,易怒,思想太多,見神見鬼的丹麥人變成一個女子,——連女子也算不上,因為女人扮的男人永遠是個妖怪,——把哈姆萊特弄成一個太監,一個不雌不雄的傢伙,……那真要當時的人懦弱到極點,批評界無聊到極點,才會讓他出臺而不把他噓下去!女戲子的聲音使克利斯朵夫怒不可遏。她那種歌唱式的,念一個字象敲一下錘子似的說白,平板單調的朗誦,似乎從香曼萊②以來就被世界上最無詩歌感覺的民族奉為至寶。克利斯朵夫氣得不知怎麼辦了,乾脆背對著舞臺,怒容滿面,朝著包廂的板壁,好似一個孩子受著面壁的處罰。幸而他的同伴不敢向他望,要不然一定會把他當做瘋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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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貝多芬的歌劇《萊奧諾拉》(亦稱《菲德裡奧》),女主角萊奧諾拉女扮男裝,入獄營救丈夫。此系劇中情節使然,與此處演哈姆萊特而女扮男裝完全不同。
  ②香曼萊為十七世紀法國女演員,以演拉辛的悲劇見稱于史。了她的角色竭力壓制自己,她仍舊有股青春與歡樂的力在皮膚裡,舉動裡,和笑眯眯的深色的眼睛裡閃耀。美麗的身體的魔力,居然使一刹那前對於哈姆萊特的表演那麼憤懣的克利斯朵夫,不覺得這個人物跟他意想中的奧菲利豈不符有什麼遺憾;而且他滿不在乎的把自己意想中的奧菲利婭為這個臺上的奧菲利婭犧牲了。和熱情衝動的人一樣,他憑著無意的自欺其人的心理,認為劇中人貞潔而騷亂的心頭應當有這股青春的熱情。而使他更著迷的,還有她那神奇的聲音,純粹,溫暖,醇厚:每個字都象一個美麗的和絃;而在音節四周,更有那種輕快的南方口音,活潑鬆動的節奏,好比一陣茴香草與野薄荷的香味在空中繚繞。一個南歐的奧菲利豈不是奇觀嗎?……她帶來了金黃的太陽和法國南部的季候風。


  克利斯朵夫臉上古怪的表情突然停止了。他一動不動,聲息全無。一種優美的富有音樂味的聲音,一個女性的沉著而溫柔的聲音響亮起來。克利斯朵夫豎起耳朵,一邊聽著臺上的話一邊轉過身子,好不詫異的想瞧瞧有這等天籟的究竟是何等人物。原來是奧菲利婭。當然這奧菲利婭跟莎士比亞的奧菲利婭一點不相干。她是個美麗的姑娘,高大,壯健,身段窈窕,象希臘的雕刻一樣,渾身上下都極有生氣。雖然為

  克利斯朵夫忘了他的同伴,竟移到包廂前排,坐在她的身旁,眼睛直釘著那個不知名姓的女演員。可是一般並非來聽一個無名女戲子的群眾,完全不注意她;直要等女扮男裝的哈姆萊特開口,他們才決心鼓掌。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生氣,低聲罵著"蠢驢!"使十步以內的人都聽見了。

  到幕間休息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記起了他的同伴;看她始終那麼羞怯,他一邊笑一邊想到她一定給他粗野的舉動嚇壞了。——不錯:這年輕的姑娘,和他萍水相逢而相處幾小時的少女,的確拘謹得近乎病態:剛才要不是在特別興奮的情形之下,她決不會接受他的邀請。而她一接受就後悔,恨不得找個機會溜掉。更糟的是她成了眾目睽睽的目標,而同伴在背後——(她連轉過頭去望一望都不敢)——低聲咒駡,咕嚕不已,越發使她慌張得厲害。她以為他什麼都會做出來的;他一坐到前面來,她簡直嚇得身子都涼了:知道他還有什麼古怪的行動呢!她真想鑽下地去。她不知不黨退後了一些,生怕碰到他的身子。

  可是在休息時間聽到他和善的說話,她又放了心。「我是個挺不愉快的同伴,是不是?請你原諒。」

  她望著他,看見他挺和氣的笑著,就象剛才使她決意接受邀請的時候的笑容。

  他接著又說:「我不能隱藏我的思想……可是那也太不成話了!……這個女人,活了那麼一把年紀的女人!……」

  他臉上又做了個厭惡的表情。

  她微微一笑,輕輕的回答:「說是這麼說,究竟是很美的。」

  他注意到她的外國口音,就問:「你是外國人嗎?」

  「是的。」

  「是教員嗎?"他一邊看著她樸素的衣服一邊又問。

  「是的。"她紅著臉回答。

  「請問是哪一國人?」

  「法國人。」

  他做了個驚訝的姿勢:「法國人?真想不到。」

  「為什麼?"她膽怯的問。

  「你這樣的……嚴肅!」

  (她以為這句話在他嘴裡不完全是恭維。)

  「法國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她說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

  他瞧著她那張小小的忠厚的臉,鼓起的腦門,筆直的小鼻子,四周簇擁著栗色頭髮的瘦瘦的腮幫。可是他視而不見,心裡只想著那美麗的女演員,再三說:

  「怪了,你是法國人!……真的嗎?你跟那個奧菲利婭是一個國家的?簡直教人不能相信。」

  他靜默了一會又說:「她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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