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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第二部 陷落

  正當克利斯朵夫改革德國藝術的經驗到了這一個階段,城裡來了個法國戲班子。說準確些,那是一群烏合之眾,因為照例是不知從哪兒搜羅得來的一般窮光蛋,和只要能做戲就不管人家剝削的青年演員。班首是一個有名的過時的女戲子。她這一回到德國來巡迴表演,路過這小小的省城就做三天戲。

  華特霍斯的一般同文為這件事轟得很熱鬧。曼海姆和他的朋友們對巴黎的文壇和社交界是很熟的,或自命為很熟的;他們把從巴黎報紙上看來的似解非解的謠言,逢人便說。他們在德國是法國派的代表。這就教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去多瞭解什麼法國精神。曼海姆讚美巴黎的話使克利斯朵夫聽膩了。他上巴黎去過幾次;那兒也有他的一部分家族;——那是普及于整個歐羅巴的,他們到一處都得到一處的國籍,得到一處的高官厚爵:在英國有個男爵,在比國有個參議員,在法國有個部長,在德國有個議員,另外還有一個教皇冊封的伯爵。他們以猶太人而論彼此很團結,很重視共同的根源,同時也誠心誠意的做了英國人,比國人,法國人,德國人,和教皇的臣屬;他們的驕傲使他們認為自己所選擇的國家是世界上第一個國家。唯有曼海姆喜歡發怪論,有心把一切別的國家看得比他自己的更可愛。所以他常常很熱烈的提到巴黎;但他稱讚巴黎人的時候,總把他們形容做荒唐胡鬧,大叫大嚷的瘋子,一天到晚不是鬧革命就是尋歡作樂,從來沒有一本正經的時間。所以克利斯朵夫對於這個"拜占廷式的,頹廢的,伏越山那一邊的共和國"並不覺得可愛。他想像中的巴黎,仿佛最近出版的德國藝術叢書中某一冊卷首的插畫:前景是巴黎聖母院的一個妖怪俯瞰著城中的屋頂,令人想到①那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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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聖母院屋頂四周,有許多中世紀的雕刻,表現妖魔鬼怪。

  「永恆的肉欲,有如永不厭足的吸血鬼,

  在偉大的都市上面,看著嘴邊的食物饞涎欲滴。」

  以純粹的德國人性格,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那些放浪的法國人和他們的文學;關於法國,他只知道一些粗俗的滑稽作品,只看過《哀葛龍》與《沒遮攔太太》,還有是咖啡店音②樂會裡的小調。小城市裡趨奉時髦的習氣,一般最無藝術趣味的人到戲院去爭先定座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對那個走碼頭的女角兒格外表示冷淡與輕視。他聲言決不勞駕去聽她的戲。加以票價貴得驚人,他也花不起,所以更容易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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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哀葛龍》為法國洛斯當的戲劇,於一九○○年在巴黎上演。《沒遮攔太太》為法國薩杜與莫洛合作的戲劇,一八九三年在巴黎初演。劇中女主角說話毫無忌諱,故名為沒遮攔太太。

  法國劇團帶到德國來的戲碼,除了兩三出古典劇以外,大部分是無聊的,"專門用來出口的"巴黎貨色:因為越是平庸的東西越是國際化。第一晚上演的《多斯加》是克利斯朵夫①熟識的;他看過翻譯本的演出,照例帶點兒德國內地劇院所能加在法國作品上的輕鬆趣味。所以看著朋友們上劇院的時候,他冷冷的笑著說他用不著去再聽一遍倒落得耳目清淨。但第二天他仍不免伸著耳朵聽他們熱烈談論昨晚的情形,而且因為自己沒有去,不能駁他們的話,他又氣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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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多斯加》為薩杜所作五幕劇,於一八八起年在巴黎上演,後普契尼又以之譜成歌劇。

  預告的第二出戲是法譯本的《哈姆萊特》。對於莎士比亞的戲,克利斯朵夫是一向不肯放過機會的。在他心目中,莎士比亞和貝多芬都是取之無盡用之不竭的生命的靈泉。而在他最近所經過的煩悶惶惑的時期內,《哈姆萊特》更顯得可貴。雖然怕對這面神奇的鏡子把自己的本相再照一遍,他還是有點動心,在戲院的廣告四周轉來轉去,很想去定一個座。可是他那麼固執,因為對朋友說過了那些話,不願意食言。要不是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曼海姆,他那晚一定象第一天一樣守在家裡的。

  曼海姆抓著他的胳膊,氣憤憤的,可是照舊很俏皮的告訴他,有個老混蛋的親戚,父親的姊妹,不早不晚帶著大隊人馬撞了來,使他們不得不留在家裡招待。他想望外溜,可是父親不答應他在家族的禮數和對長輩的敬意方面開玩笑;而他這時候因為要刮一筆錢,不能不敷衍父親,只有讓步,不上戲院去。

  「你們已經有了票子嗎?"克利斯朵夫問。

  「怎麼沒有!一個挺好的包廂;而且臨了還得拿去(我此刻就為這個出來的),送給那該死的葛羅納篷,爸爸的股東,讓他帶著妻子女兒去擺架子。這才有趣呢!……我非把他們挖苦一下不可。可是他們決不會放在心上,只要我送了他們票子,——雖然他們更希望這些戲票變成鈔票。」

  他突然停住,張著嘴瞪著克利斯朵夫:

  「噢!……行了行了!……有辦法了!……"他啯啯啯的叫了幾聲。

  「克利斯朵夫,你看戲去嗎?」

  「不去。」

  「哦,你去罷,幫我一次忙。你不能拒絕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可是我沒有位置啊。」

  「位置在這兒!"曼海姆得意非凡的說著,把戲票塞在他手裡。

  「你瘋了,你父親吩咐你的事怎辦呢?」

  曼海姆捧著肚子大笑:「他一定要大發雷霆了!……」

  他抹了抹眼睛,說出他的結論:

  「明兒一起床我就向他要錢,趁他還蒙在鼓裡的時候。」

  「既然知道他要不高興,我就不能接受你的,"克利斯朵夫說。

  「知道?你什麼都不用知道,也什麼都沒知道,那跟你毫不相干。」

  克利斯朵夫撚開票子:「我一個人拿了四個座兒的包廂怎麼辦?」

  「隨你怎麼辦。你可以睡在裡頭,可以跳舞,要是你高興。還可以帶些女人去。你總有幾個吧?要不然向人家借也借得到。」

  克利斯朵夫把戲票遞還給曼海姆:「我不要,真的不要。你拿回去吧。」

  「我才不拿回來呢,"曼海姆望後退了幾步。"你要不耐煩去,我也不強迫;可是我決不收回。你把票子扔在火裡也好,拿去送給葛羅納篷也好,你這個道學先生!我管不了。再見吧!」

  他說完就走,讓克利斯朵夫抓著票子呆在街上。

  克利斯朵夫真是為難了。他想照理應當把戲票送給葛羅納篷去,可是沒有這個勁。他三心兩意的回家;等到想起看一看鐘點,只有穿起衣服來上戲院的時間了。糟掉這張票子當然太傻。他勸母親一塊兒去,母親卻寧可睡覺。於是他出發了,象小孩子一樣的高興,可是一個人享受這樣的樂趣總有點不舒服。對曼海姆的父親和被他搶掉位置的葛羅納篷,他倒不覺得過意不去,只對於可能和他分享的人抱歉;為一般象他一樣的青年,那不是天大的樂事嗎?他想了好久也想不出請誰一同去。而且時間已經很晚,得趕緊的了。

  他進戲院的時候走過售票房,看見窗子關上,掛著客滿的牌子。好些人都在懊喪的退出去,其中有一個姑娘還捨不得就走,帶著豔羨的神氣看著進去的人。她穿著黑衣服,非常樸素,個子不十分高大,一張瘦瘦的臉非常秀氣;他沒注意她長得好看不好看。他在她前面走過,停了一會,忽然轉過身來,脫口而出的問:「小姐,你沒買到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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