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九五


  他這麼說著,完全沒覺得這個話仿佛把奧菲利婭跟這個女伴作了個不大客氣的比較;她明明感覺到了,可並不怪克利斯朵夫,她自己也認為奧菲利婭美極了。他想從她那兒打聽一些關於那個女戲子的消息,她卻一點不知道;顯而易見她對劇壇的情形很隔膜。

  「聽到臺上說法國話,你一定很愉快吧?」他問。

  這句話他是隨口說的,不料正說到了她的心裡。

  「啊!"她那種流露真情的口吻使他很注意,"我真高興。在這兒我悶死了。」

  這一回他可對她仔細瞧了瞧:她的手微微痙攣著,好似感到壓迫的樣子。但她立刻想起這種話可能得罪他:「噢!對不起,"她說,"我不知道說些什麼。」

  他老老實實的笑了:「得了罷,不用客套!你說得很對。在這兒,不一定要法國人才堵得慌,嘿!」

  他聳起肩膀呼了口氣。

  可是她覺得說出了心裡的話很難為情,從此不作聲了。同時她也注意到,隔壁幾個包廂裡有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他也發覺了,大為憤怒。他們倆就這樣打斷了話。休息的時間還沒完,他便走到戲院的回廊裡去溜溜。少女的話還清清楚楚在他耳朵裡,他可心不在焉,腦子裡全是奧菲利婭的形象。在以後的幾幕中,她更把他完全抓住了;等到奧菲利啟發瘋的一場,唱著那一段愛與死的淒涼的歌,她的聲音那麼動人,使克利斯朵夫驚心動魄,快要放聲大哭了。他恨自己這樣軟弱,——(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應該哭的),——又不願意讓人家看到,便突然從包廂裡走了出去。回廊裡,大廳上,都沒有人。他心慌意亂的走下樓梯,不知不覺出了大門。他需要呼吸一下晚上涼爽的空氣,在黑洞洞的荒涼的街上邁開大步走一會。他走到運河邊上,把肘子靠著欄杆,望著靜靜的水,看街燈的倒影在那裡搖晃。他的心情也跟這個一樣:含糊,激動;除了一大片歡樂在表面上飄蕩,什麼都看不見。報告時刻的大鐘響了,他不可能再回到戲院去看戲劇的結束。去看福丁布拉斯的勝利嗎?他沒有這興致。誰會羡慕這個勝利①的人?看飽了人生的可笑與殘酷,誰還願意當他這個角色呢?整個作品是對人生的可怕的控訴。可是劇中的生命力多麼強烈,以至連悲傷也成為歡樂,慘痛也令人陶醉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把那個被他丟在包廂內而連姓名也沒知道的少女完全忘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一家三等旅館去訪問女演員。劇團的經理把她和其餘的夥伴安頓在這兒,那個名角兒住的卻是城裡的第一家旅館。克利斯朵夫被帶進一間雜亂的小客廳,打開著的鋼琴上放著殘餘的早餐,還有些夾頭髮的針和又髒又破爛的樂器。奧菲利婭在隔壁屋子直著嗓子唱,象個只想弄些聲音鬧哄一下的孩子。人家去通報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問話的聲音挺高興,也不管客人會不會聽到:

  「他找我有什麼事,那位先生?他叫什麼名字?……克利①福丁布拉斯為挪威王子,因哈姆萊特及丹麥王等先後慘死而獲登王位。斯朵夫……姓什麼?……克拉夫脫!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多怪的姓!」

  她重複了兩三遍,念到R的時候拚命的捲舌頭。

  「不象個姓,倒象個賭咒的字……"接著她真的賭了一個咒。

  「他是個年輕人還是個老頭兒?……討人喜歡嗎?……——行,我就來。」

  於是她又唱起來:

  再沒有比我的愛情更甜蜜的了……

  同時她在房裡搜索,咒駡那支躲在亂東西裡找不到的貝殼別針。她不耐煩了,吼了幾聲,表示火氣很大。克利斯朵夫雖然看不見,也能想像出她隔壁的舉動,不由得笑了。終於他聽到腳聲走近,奧菲利婭氣勢洶洶的打開了門,出現了。

  她還沒完全穿好衣服,只裹著件浴衣,寬大的袖子裡露出一對赤裸的手臂,頭也沒梳,一卷卷的頭髮掉在眼睛和腮幫上。美麗的深色眼睛,嘴巴,面頰,下巴上那個可愛的酒渦,一古腦兒都堆滿著笑意。她用著沉著而歌唱般的產音,對自己的衣著略微表示一下歉意。她明知道用不著道歉,客人只會歡迎她這副打扮。她以為他是來訪問的新聞記者。但聽到他說是專誠為她,為欽慕她而來的,她非但沒有失望,反覺得十分高興。她心地很好,很殷勤,最得意的是能夠討人喜歡,也不把這一點瞞人。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和熱心使她快樂極了,——她還沒給人寵壞呢。她的動作,態度,都那麼自然,連她小小的虛榮心,和因為能討人喜歡而表示的高興,也是自然的,所以他一點不發窘。兩人立刻象老朋友一樣。他說幾句不成語法的法語,她說幾句不成語法的德語;要不了一小時,兩人把所有心裡的話都說出來了。她完全沒有送客的意思。這個壯健快活的南方女子,又聰明,又活潑,在那些無聊可厭的夥伴中間,在這個不通語言的地方上,要不是天生的性情快樂,早就悶死了;現在有個人談談,當然喜出望外。至於克利斯朵夫,跟本地一般狹窄虛假的小市民混膩了,遇到這個無拘無束的,很有平民氣息的南方女子,也覺得說不出的痛快。他還不知道這一類的性格也有做作的地方,跟德國人不同的是他們除了外面所表現的那些,心裡就沒有別的,甚至連面上所表現的那些也沒有。可是她至少是年輕的,活潑氣的,想什麼說什麼,直截了當;她對一切都要批評,用著新鮮的眼光,毫無顧慮;她身上的氣息就象那種掃除雲霧的南方的季候風。她很有天分,沒有教育,也不會思索,對一切美的好的東西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並且真的非常感動;但過了一會又哈哈大笑了。不用說,她喜歡搔首弄姿,喜歡做媚眼,在敞開了一半的梳妝衣下面露出她的胸脯,很想教克利斯朵夫著迷,但這純粹是出於本能。她毫無心計,更喜歡說說笑笑:跟人家隨隨便便的,一來就熟,沒有拘束也沒有客套。她和他講著戲班子裡的內幕,她的苦悶,同事之間無聊的猜忌,奚撒貝——(她這樣的稱呼那個名角兒)——的耍手段,不讓她出頭。他和她說出對德國人的不滿,她聽了拍手附和。她心很好,不願意說誰的壞話,可是不能因之而不說;她一邊取笑別人,一邊埋怨自己缺德,而說話之間又顯出南方人特有的那種觀察力,滑稽而中肯:她壓制不了自己,形容一個人的時候說話非常刻薄。她樂死了,嘻開著蒼白的嘴唇,露出一副小狗般的牙齒;臉上的血色給脂粉遮掉了,只有圍著黑圈的眼睛在那裡發亮。

  他們忽然發覺已經談了一小時。克利斯朵夫向富麗納——(這是她在戲班裡的名字)——提議下午再來,帶她到城裡去遛遛。她聽了快活極了;兩人約定吃過中飯就見面。

  時間一到,他就來了。高麗納坐在旅館的小客廳裡,捧著一個本子高聲念著。她用笑眯眯的眼睛招呼他,只管念下去,念完了一句,才做手勢要他坐在大沙發上,挨著她:「這兒坐罷。別說話。我得把臺詞溫一遍。一刻鐘就完了。」

  她用指尖點著腳本,念得又快又草率,象個性急慌忙的小姑娘。他提議替她背一遍。她就把腳本遞給他,站起來背了。她不是吞吞吐吐,就是把一句的結尾念上三四遍才能想到下一句。她腦袋搖搖擺擺,把頭髮針都掉在地下。碰到一個固執的字不肯回到記憶中來,她便象野孩子一樣的暴躁起來,說出古裡古怪的賭咒的話,甚至很粗野的字眼,——其中有一個很粗野很短的,是她用來罵自己的。克利斯朵夫看她那麼有才氣又那麼孩子氣,覺得很奇怪。她把聲音的抑揚頓挫調動得很準確,很動人;可是她聚精會神的念到一段,半中間竟不知所云的胡謅起來。她的背功課活象一頭小鸚鵡,完全不問其中的意義,那時就變成可笑的胡言亂語了。她可一點不著急:一發覺就捧腹大笑。最後,她喊了一聲"算啦!」便從他手裡搶過腳本望屋角一扔,說:

  「放學了!時間到了!……咱們走肥!」

  他可替她的臺詞有些擔心,問:「你想你這樣行了嗎?」

  「當然囉,"她肯定的回答。"並且還有那提詞的人,要他幹嗎的?」

  她到房裡去戴帽子。克利斯朵夫因為等著她,便坐在鋼琴前面按了幾個和絃。她聽了在隔壁屋裡喊起來:「噢!這是什麼?你再彈呀!那多好聽!」

  她跑來了,隨手把帽子望頭上一套。他彈完了,她要他再彈,嘴裡還來一陣嬌聲嬌氣的讚歎;那是法國女子的習慣,不管是為了《特裡斯坦》或是為了一杯巧克力。克利斯朵夫笑了:這對他的確換了一種口味,和德國人張大片辭的派頭完全不同。其實是一樣的誇張,不過是兩個極端罷了:一個是把一件小骨董說得山樣大,一個是把一座山說得小骨董樣小:還不是一樣可笑!可是他那時覺得後面的一種比較可愛,因為是從他心愛的嘴裡說出來的。高麗納問他彈的是誰的作品;一知道是他的大作,她又叫了起來。他早上已經告訴過她,他是個作曲家,但她根本沒注意。她挨著他坐下,硬要他把全部作品彈一遍。散步的事給忘了。這不但表示她有禮,而且因為她極喜歡音樂,她靠著奇妙的本能補足了教育的缺陷。他先還不拿她當真,只彈些最淺的曲子。但他無意中奏了一段自己比較看重的作品而她居然更喜歡,雖然他並沒告訴她什麼,他就又驚又喜了。一般德國人遇到懂音樂的法國人,都會表示一種天真的詫異,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

  「怪了!想不到你鑒賞力很高!……」

  高麗納冷笑了一聲。

  這樣以後,他彈著越來越難懂的作品,想瞧瞧她究竟懂到什麼程度。可是大膽的音樂似乎並沒有把她搞糊塗;而在一闋因為從來沒有被德國人瞭解,連克利斯朵夫自己也開始懷疑的,特別新穎的曲調之後,高麗納竟要求他再來一遍,而且還站起身子背出調子來,幾乎一點沒錯;那時克利斯朵夫的詫異更是可想而知了。他轉過身來對著她,非常感動的握著她的手,嚷道:「噢!你倒是個音樂家!」

  她笑了,說她早先在一個外省的歌劇院中唱過,但有個劇團經理在跑碼頭的時候碰到她,認為她有演韻文劇的才具,勸她改了行。

  「多可惜!"他說。

  「為什麼?詩也是一種音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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