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九


  「思想!好,就談思想罷。仿佛你們是懂得思想的!……可是不管你們懂不懂,至少得尊重思想所挑選的形式。第一得讓音樂成其為音樂!」

  而德國藝術家自命為對於表情與深刻的思想的關心,在克利斯朵夫看來簡直是開玩笑。表情嗎?思想嗎?是的,他們到處都用上了,——到處,而且是一律的。一雙羊毛靴子,跟一座彌蓋朗琪羅的雕像,他們一樣的會在其中找到思想,——不多也不少。不論演奏哪一個作家,哪一件作品,用的老是同樣的精力。在多數人心目中,音樂的要素只是音量,只要不是雜聲而是音樂的聲音就得了。德國人對唱歌的興趣那麼濃,其實只是為了聲帶經過了運動以後的快感。主要是儘量的鼓起氣來,儘量的放射出去,要有力,持久,按著拍子。克利斯朵夫稱讚某個有名的女歌唱家,說可以送她一紙健康證書。

  他吆喝了藝術家還不算,更要從臺上跳到台下,把那些張著嘴巴看他開刀的群眾教訓一頓。群眾被他呵斥之下,覺得啼笑皆非。那真要令人呼冤叫屈了,因為他們一向很留神,不加入任何藝術論戰,小心翼翼的跟一切棘手的問題都站得老遠,而且唯恐自己犯錯誤,所以對一切都拍手叫好。但克利斯朵夫認為拍手就是他們的罪狀!……對惡劣的作品拍手嗎?——那已經該死了!可是克利斯朵夫更進一步,說他們最不應該對偉大的作品拍手。

  「輕薄的傢伙!你們想教人相信你們竟這樣熱烈嗎?……得了罷!這恰恰證明完全相反。要拍手,等熱鬧的結束來的時候再拍手罷,那些段落原來是象莫紮特說的為'驢子耳朵'寫的。在這兒,你們儘管盡興吧:人家是準備你們大叫①大嚷的,那也是音樂會中應有的一套。可是在貝多芬的《彌撒祭樂》以後鼓掌……你們不是該死嗎!……那明明是最後之審判。榮耀歸主那一章,驚心動魄的氣勢象海洋上的狂風②暴雨,大力士般的猛烈的意志好比一陣颶風,忽然停在雲端裡,雙手攀著深淵,然後又奮力向太空飛去……狂風怒號。在最驚險的關頭,突然來了一段轉調,一種抖動的聲音透過烏雲從天上直落到顏色慘白的海上,象一片光。這是到了結束的階段。死神那種瘋狂的飛翔冷不防停了下來,它的翅膀被三道閃電釘住了。周圍的一切還在發抖,迷糊的眼睛還在發③花。心忐忑的跳著,氣息僅屬,四肢癱瘓……而最後一個音符還在振動的時候,你們已經在高興了,樂了,你們叫著,笑著,議論紛紛,拍手了!……難道你們一無所見,一無所聞,一無所感,一無所悟嗎?一個藝術家的痛苦為你們原來只是一齣戲,認為貝多芬臨終的血淚給描寫得非常精細!你們對耶穌上十字架竟喊著'再來一次!'這個超凡入聖的人在痛苦中掙扎了一輩子,結果只給你們這批愚夫愚婦消磨一個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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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神話載,弗裡基彌達斯因不喜阿波羅所奏的豎琴,被阿波羅將起耳朵變為驢耳。今以此語喻不懂音樂的人。
  ②貝多芬的《彌撒祭樂》共分五大頌曲:(一)吾主憐我,(二)榮耀歸主,(三)我信我主,(四)聖哉聖哉,(五)神之羔羊。而第二部《榮耀歸主》本身又分成三章,以下所描寫的是第一章的境界。
  ③所謂三道閃電系指第一章將結束時由大號用特別加強的聲量(fff)奏出的三個和絃。


  這樣,他無意之間詮釋了歌德的兩句名言;不過他沒有達到歌德那種清明高遠的境界罷了:

  「大眾把崇高偉大當作遊戲。要是他們看到了崇高偉大的面目,那就連望一望的勇氣也沒有了。」

  克利斯朵夫還不肯就此罷休。熱情衝動之下,他跳過了群眾,象一顆炮彈似的去轟那個聖壇,那個禁地,那個庸才俗物的避難所——批評界了。他把同業罵得體無完膚。其中有一個膽敢攻擊當時最有天才的作曲家,最前進的樂派的代表,哈斯萊。他寫過許多標題交響曲,雖然不免偏激,究竟是才氣縱橫的作品。克利斯朵夫小時候見過他,為了紀念當時的情緒,始終對他很感激。現在看到一個不學無術的愚蠢的批評家竟然敢教訓這樣的天才,不禁氣憤到極點,大叫起來:

  「反了!反了!難道你除了王法以外,不知道還有別的法紀嗎?天才決不給你拖上庸俗的老路的。他創造法紀,他的意志會成為大家的規律。」

  在這一段傲慢的開場白以後,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倒楣的批評家,把他近來所寫的荒謬的文字痛加批駁,淋漓盡致的訓了一頓。

  整個批評界都覺得受了侮辱。他們一向對論戰置身事外,不想冒冒失失的去碰釘子;他們對克利斯朵夫認識很清楚,知道他內行,也知道他沒有耐性。至多他們之中有幾個很含蓄的表示,一個這樣優秀的作曲家越出了本行去亂撞未免可惜。他們不論意見怎麼樣(在他們能有個意見的時候),總還尊重他跟他們一樣享有批評家的特權,可以批評一切而自己不受批評。但看到克利斯朵夫突然把同行之間的默契破壞以後,他們立刻把他看做國民公敵了。他們一致認為,一個青年膽敢冒犯那些為國增光的宗師真是豈有此理,就開始對他作劇烈的攻擊。他們並不寫什麼長文章來一套有系統的辯論;——(雖然新聞記者有種特殊的本領,用不著顧到對方的論證,甚至毋須一讀,照舊能進行他的論戰,此刻也不願意跟一個實力充足的敵人在這種陣地上對壘。)——憑著多年的經驗,他們知道報紙的讀者總是相信他的報紙的,報紙而一有辯論的口吻就會減低自己的聲望;還不如直捷了當的肯定一切,或更好是否定一切。否定比肯定加倍有力。這是可以從重心律直接推演出來的:把一顆石子從上面丟下來,不是比望上拋更容易嗎?因此他們寧可用一些陰險的,挖苦的,侮辱的短文,逐日刊登在顯著的地位,把傲慢的克利斯朵夫形容得非常可笑,從來不指出他的姓名,但一切都描寫得十分明顯。他們把他的言論改頭換面,弄得荒謬絕倫;又講他的軼聞秘史,往往事出有因而一大半是平空捏造的,而且編得非常巧妙,剛好能挑撥克利斯朵夫跟城裡人的,尤其是宮廷方面的感情。他們也攻擊他的外表,面貌,服裝,勾勒出一幅漫畫。因為聽到再三再四的說,大家終於覺得克利斯朵夫真是這副模樣了。

  克利斯朵夫的朋友們對這些都可以滿不在乎,倘使他們的雜誌在論戰中沒有挨打。其實外邊的攻擊不過是種警告;人家並不想把它牽入漩渦,而是有心把它和克利斯朵夫撤清,但這份雜誌怎麼不怕它的聲譽受到影響未免令人奇怪;他們暗示,倘若它再不檢點,就顧不得遺憾與否,對編輯部其餘的人也要下手了。亞陶爾夫·梅和曼海姆開始受到的攻擊雖然並不猛烈,已經使窠裡的人張皇起來。曼海姆只是笑笑:以為那可以教他的父親,伯叔,堂兄弟,以及無數的家族著惱,他們自命對他的行為舉止有監護之責,一定要因之大為憤慨的。但亞陶爾夫·梅把事情看得非常嚴重,責備克利斯朵夫連累了雜誌。克利斯朵夫老實不客氣把他頂回去了。其餘幾個因為沒有挨駡,倒認為這個老是向他們說大話的梅代他們吃些苦也挺有意思。華特霍斯暗中很高興;他說不砍破幾個腦袋就不成其為廝殺。自然,他意思之中決不是說砍破自己的腦袋;他自以為靠著他的門第與社會上的關係,處於絕對安全的地位,至於他的猶太同志們吃些虧也沒有什麼害處。至此為止還沒輪到的高特林和哀朗弗爾可不怕攻擊,他們倆會回敬的。他們覺得不愉快的倒是克利斯朵夫那種死心眼兒,使他們跟所有的朋友,尤其是跟所有的女朋友弄得很僵。看到最初幾篇文字,他們樂死了,以為這玩笑開得很妙:他們佩服克利斯朵夫搗亂的勁,同時以為只要一句話就能使他鬥爭的熱情降低一點,至少對他們所指定的某些男女朋友留些情分。——可是不行。克利斯朵夫什麼話都不聽,什麼請托都不理會,只象瘋子一樣的蠻幹。要是讓他攪下去,簡直沒法在地方上過活了。他們的膩友已經哭哭啼啼,怒氣衝衝的到社裡來鬧過幾場。他們用盡手段勸克利斯朵夫在某些地方筆下留情: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他們生氣了,克利斯朵夫也生氣了;但他的態度還是照舊。華特霍斯看著這些朋友著急覺得好玩,絕對不動心,並且故意袒護克利斯朵夫使他們更迫。他也許比他們更能賞識克利斯朵夫的勇敢的蠻勁,佩服他不留退路也不為將來著想,只低著頭逢人便撞。至於曼海姆,對這番大鑼大鼓的吵架看得高興極了,自以為把一個瘋子帶到這群循規蹈矩的人裡去的確是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眼看克利斯朵夫跟人家一拳來一腳去,他笑彎了腰。雖然他受著妹子的影響,開始相信克利斯朵夫真有點瘋頭瘋腦,他倒反更喜歡他;他需要在他喜歡的人身上找出些可笑的地方。所以他和華特霍斯兩人在別的朋友前面替克利斯朵夫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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