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八


  然而她對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和行事倒反更注意。她不動聲色的逗他的哥哥提到這些問題,把他白天和克利斯朵夫的談話講出來,然後她含譏帶諷的評論幾句,凡是可笑的地方一樁都不放過,使弗朗茲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不知不覺的降低下去。

  在雜誌方面,先是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還沒看出那些同事的庸俗;他們也因為他是自己人而承認他有天才。最初發見他的曼海姆還沒讀到他一個字,就已經在到處宣揚,說克利斯朵夫是個出色的批評家,他當作曲家是走錯了路,最近才由曼海姆把他點醒的。他們在雜誌上用著神秘的措辭替他的文章做預告,大大的引起了讀者的好奇心。他第一篇評論披露的時候,在這個人心麻木的小城裡好似一塊大石頭掉在鴨塘裡。題目叫做:音樂太多了!

  「音樂太多了,吃的東西太多了,喝的東西太多了!大家不饑而食,不渴而飲,不需要聽而聽,只是為了狼吞虎嚥的習慣。這簡直和斯特拉斯堡的鵝一樣。這民族竟是害了貪食症。你給他隨便什麼都可以。瓦格納的《特裡斯坦》也好,《賽金根的吹號手》也好,貝多芬也好,瑪斯加尼也好,賦格曲也好,兩拍子的軍隊進行曲也好,阿唐,巴赫,普契尼,莫紮特,馬斯涅,都好。他連吃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只要有得吃。甚至吃了也不覺得快樂。瞧瞧他在音樂會裡的神氣罷。有人還說什麼德國式的狂歡!其實什麼叫做歡樂他們就不知道:他們永遠是狂歡的!他們的狂歡和他們的悲哀一樣是象雨水般隨便流的:賤如泥土的歡樂,沒有精神也沒有力。他們愣頭傻腦的笑著,幾小時的吸收聲音,聲音,聲音。他們一無所思,一無所感,只象一些海綿。真正的歡樂與真正的痛告,——力,——決不會象桶裡的啤酒般流上幾小時的。它掐住你的咽喉,使你驚心動魄的懾服,以後你不會再想要別的:你已經醉了!

  「音樂太多了!你們糟蹋自己,糟蹋音樂。你們糟蹋自己是你們的事;可是音樂,別胡來了罷!我不許你們糟蹋世界上的美,把聖潔的和聲跟惡濁的東西放在一隻籃裡,把《帕西法爾》的《序曲》插在《聯隊女兒》的幻想曲和薩克管的四重奏中間,或是把貝多芬的柔板跟美洲土人舞樂或雷翁加伐羅的無聊作品放在一起。你們自命為世界上最大的音樂民族,你們自命為愛音樂。可是愛哪一種音樂呢?好的還是壞的?你們不論好壞都同樣的拍手喝彩。你們先挑一下行不行?究竟要哪一種?你們不知道,不願意知道:你們怕決定,怕鬧笑話……你們這種謹慎小心,替我見鬼去罷!——你們說,你們在一切偏見之上,是不是?——其實你們是被壓在一切偏見之下……」

  於是他引了高特弗裡德·凱勒的兩句詩,——那是一個蘇黎世的布爾喬亞,他的光明磊落,勇於戰鬥的態度,本地風光的生辣的氣息,是克利斯朵夫非常愛好的:

  「得意揚揚自命為超乎偏見之上的人,

  其實是完全在偏見之下。」

  他又繼續寫道:「你們應當有勇氣保持你們的真!應當有勇豈不怕顯得醜!假如你們喜歡惡劣的音樂,就痛痛快快的說出來。把你們的本相拿出來。把你們靈魂上的不清不楚的胭脂花粉統統抹掉罷,用水洗洗乾淨罷。多少時候你們沒有在鏡中照照你們這副醜相了呢?讓我來照給你們看罷。作曲家,演奏家,樂隊指揮,歌唱家,還有你們,親愛的聽眾,你們可以徹底明白你們是什麼東西了……你們愛做什麼人物都可以,但至少要真!要真,哪怕藝術和藝術家因之而受到損害也沒關係!假使藝術不能和真理並存,那末就讓藝術去毀滅吧!真理是生,謊言是死。」

  這番激烈的血平方剛的話,再加那種不雅馴的態度,自然使大家叫起來了。可是對於這篇每個人都包括在內而沒有一個人清清楚楚受到攻擊的文字,誰也不願意認為針對自己。每個人都是,都自以為,自稱為真理的朋友,所以那篇文章的結論決不致受人非難。人家不過討厭它的語氣,一致認為失態,尤其是出之於一個半官方藝術家之口。一部分的音樂家開始騷動了,憤懣的抗議了:他們料到克利斯朵夫決不會這樣就算了的。另外一批人自以為更聰明,去恭維克利斯朵夫有勇氣,可是對他以後的文字也同樣在那裡惴惴不安。

  抗議也好,恭維也好,結果總是一樣。克利斯朵夫已經沖了出去,什麼都攔不住他了;而且依著他早先說的話,作家和演奏家都免不了受到攻擊。

  第一批開刀的是樂隊指揮。克利斯朵夫決不限於對指①揮樂隊的藝術作一般性的討論。他把本城或鄰近諸城的同事一一指出姓名,或者用著極明白的隱喻,令人一望而知說的是誰。譬如,每個人都能認出那個毫無精神的宮廷樂隊指揮,阿洛伊·洪·範爾奈,小心謹慎的老人,一身載滿了榮譽,什麼都害怕,什麼都要敷衍,不敢對樂師們有何指摘,只知道俯首帖耳的跟著他們的動作。除了有過二十年的聲譽,或至少經過學士院的什麼大老蓋過官章的作品以外,他決不敢把新作隨便排入節目。克利斯朵夫用著挖苦的口吻恭維他的大膽,稱讚他發見了加德,德沃夏克,柴科夫斯基;恭維他的樂隊演奏準確,節拍不差毫釐,表現得細膩入微;他提議在下次音樂會中可以替他把車爾尼的《速度練習曲》配成器樂來演奏,②又勸他不要過於疲勞,過於熱情,得保重身體。——再不然,克利斯朵夫對他指揮貝多芬《英雄交響曲》的作風發出憤怒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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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意兩國,凡負責及指揮某一教堂的音樂節目的,稱為教堂樂長(mai tre dechapelle)。在德國,十九世紀及以前,諸侯宮廷中的教堂樂長,亦稱Kapellmeister,近代用義更廣,不論教堂的、民間的、劇院的樂隊指揮,均統稱為Kapellmeister,比英語中的conductor多一點尊稱的意味。
  ②車爾尼為十九世紀鋼琴家兼作曲家,所作尤多為學生練習指法用的曲子。《速度練習曲》為此種練習曲之一。


  「轟啊!轟啊!給我轟死這些傢伙罷!……難道你們全不知道什麼叫做戰鬥,什麼叫做對於人類的荒謬與野蠻的戰鬥,——還有那個一邊歡笑一邊把它們打倒在腳下的力嗎?嘿,你們怎麼會知道呢?它所攻擊的就是你們!你們的英勇是在於能夠聽著,或忍著呵欠而演奏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因為這個曲子使你們厭煩……那末老實說出來罷,說那個曲子使你們厭煩,厭煩得要死!)——你們的英勇還有什麼表現?大概是光著腦袋,駝著背,忍著過路風而恭迎什麼大人物吧。」

  對於這些音樂院的長老演奏過去的名作時所用的"古典"風格,他只嫌冷嘲熱諷的字不夠用。

  「古典!這句話把什麼都包括了。自由的熱情,象學校的課本一樣被刪改修正了!生命,這片受著長風吹打的廣大的平原,——也給關在古典學院的院子中間!一顆顫動的心的獷野威武的節奏,被縮成鐘錘的擺動,安安靜靜的,規規矩矩的,按著四拍子前進,在重拍上加強一下!……你們要把大海裝入小玻璃缸,放些金魚,才能鑒賞大海。你們要把生命扼殺之後才懂得生命。」

  他對這般他稱為"打包匠"式的樂隊指揮固然不客氣,但對"馬戲班騎師"式的名指揮尤其嚴厲,——他們周遊各地,教人家欣賞他們手舞足蹈的姿勢,爬在大名家的背上顯本領,把人盡皆知的作品弄得面目全非,難於辨識,在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中表現他們的身手矯捷。克利斯朵夫把他們當做賣弄風情的老婦,走江湖的吉普賽人,走繩索的賣技者。

  演奏家也是給他嘲弄的好材料。他批判他們賣弄手法的音樂會時,聲明自己是外行,說這些機械的練習是屬￿工藝學院的範圍的:時間的長短,音符的數目,耗費的精力等等,只有畫成圖表才能顯示,才能估量它們的價值。有時,一個著名的鋼琴家堆著笑臉,頭髮掉在眼角上,在兩小時的音樂會中解決了技術上最大的困難,克利斯朵夫說他根本還不能把莫紮特的一曲簡單的行板彈得象個樣。——當然,他並非不知克服困難的樂趣。他自己也體味過來:這是人生一樂。但只看見作品的物質的一方面,認為藝術上的英勇壯烈就只有這一點,那他覺得又醜惡又可恥了。什麼"鋼琴之獅","鋼琴之豹",他都不能原諒。——同時他對那般在德國很出名的老學究也不大客氣,因為他們苦心孤詣要保存名作的原文,便加意壓制思想的奔放,並且象漢斯·馮·彪洛夫那樣,表演一闋熱情的奏鳴曲的時候,簡直象教大家上一堂朗誦臺詞的課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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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漢斯·馮·彪洛夫(1830—1894)為德國十九世紀最大的鋼琴家和指揮家之一,此處批評其演技,系作者本人親聆以後的評語。

  歌唱家們也有挨駡的份兒。克利斯朵夫對於他們粗俗笨重的歌唱和內地式的浮誇的腔派,心中真有千言萬語要說。這不但因為他記得和那位藍衣太太的爭執,而且許多使他受罪的表演更加強了他的恨意。他竟說不清他的眼睛跟耳朵哪一樣更難受。至於舞臺面的惡俗,服裝的難看,顏色的火暴等等,克利斯朵夫因為缺少比較的材料,還不能充分的批評。他所厭惡的,尤其在於人物、舉動、態度的粗俗,歌唱的不自然,演員的不能感染劇中人的精神,漠不關心的從一個角色換唱另一個角色,只要音域相仿。那些身發財發,好不得意的婦人,不管是唱伊索爾德是唱卡門,只知道賣弄自己。安福太斯居然變了費加羅!……但克利斯朵夫感覺得最清楚①的,當然是歌唱的惡劣,特別是以旋律的美為主的古典作品。德國已經沒人會唱十八世紀末期的那種完美的音樂,也沒人肯費心去研究了。格路克和莫紮特的清朗明淨的風格,與歌德的一樣,好似浴著意大利的陽光的,到韋伯已經染上狂亂顫動的氣息而開始變質,到梅亞貝爾又給笨重的漫畫手法變得可笑,而到瓦格納風靡一世的時候更被完全壓倒了。尖聲怪叫的女武神在希臘的天空飛過。斯堪的納維亞的神話掩蔽了南國的光明。現在再沒有人想到唱音樂,只想到唱詩。細節的疏忽,醜惡的地方,甚至錯誤的音符,都被認為無關宏旨,藉口說唯有作品的全體才重要,唯有思想才重要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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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索爾德為瓦格納歌劇《特裡斯坦與伊索爾德》中的女主角,卡門為法國比才所作歌劇《卡門》的女主角。兩部作品的風格,女主角的性格,完全不同。安福太斯為瓦格納歌劇《帕西法爾》中的角色,費加羅為莫紮特歌劇《費加羅的婚姻》中的角色,性質迥異,聲部亦不同(一為男中音,一為男低音)。
  ②以上一段均系批評瓦格納歌劇對近代音樂的不良影響。瓦格納對歌劇另有一套理論,意欲融音樂、詩歌、哲學、神話、戲劇於一爐。而其歌劇的歌唱風格亦另闢蹊徑,此處即攻擊此種風格的弊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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