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七


  克利斯朵夫走了以後,洛太問於第斯:

  「嗯,你居然套出了他的真話;你覺得這個藝術家怎麼樣?」

  她笑了笑,想了一會,作了個總結:「他有點兒糊塗,可並不傻。」

  「對,"洛太接著說,"我也覺得這樣。那末他是會成功的了?」

  「我相信他會成功。他是個強者。」

  「好,"只有對強者才感興趣的洛太用著一種強者的邏輯回答,"那就該幫助他了。」

  克利斯朵夫回去也很佩服於第斯·曼海姆,但並不動心。對這一點於第斯是看錯了。一個是由於感覺靈敏,一個是由於本能(那在他是代替機智的),兩人彼此都誤會了。她臉上那個謎和頭腦的活躍,的確把克利斯朵夫迷住了;但他並不愛她。他的眼睛和精神是受了誘惑,心可是並不。——為什麼呢?——倒不容易說。因為在她身上看到了什麼曖昧不明的或令人不安的性格嗎?但在別的情形之下,這反而多了一個刺激愛情的因素:一個人不怕自討苦吃的時候,才是愛情最強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的不愛於第斯,跟他們本人都不相干的。真正的理由,使他們倆都覺得有點屈辱的理由,是他和最近一次的戀愛還隔得太近。他並不是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但他在熱愛阿達的時候消耗了多少的信心,多少的精力,多少的幻象,現在剩下來的已不夠培植一股新的熱情。要希望冒起另外一朵火焰,必須在心中另外燒起一堆火來:在舊火已熄,新火未燃的期間,只能有些轉眼即滅的火星,有些上次大火中留下來的殘灰餘燼,發出一道明亮而短促的光,因為缺乏燃料而馬上熄滅的。再過六個月,他或許會盲目的愛上於第斯。現在他只把她當朋友看待,——當然是一個亂人心意的朋友;——但他努力驅除這種騷亂:因為這會引其他對於阿達的不愉快的回憶。於第斯對他的吸引力,是在於她跟別的女人不同的地方,而非在於跟別的女人相同的地方。她是他見到的第一個聰明女子。聰明,是的,她渾身上下都是聰明。便是她的美,——她的舉止,動作,面貌,嘴唇的曲線,眼睛,手,清瘦典雅的身段,——也反映出她的聰明;她的身體就是靠聰明塑成的;沒有了聰明,她就會顯得醜了。這聰明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喜歡。他以為她胸襟如何寬大,如何灑脫,其實她並沒到這個程度;他還不知道她令人失望的地方呢。他渴想向於第斯推心置腹,把自己的思想讓她分擔一些。他從來沒有能找到一個關切他的思想的人:得一知己是多麼快樂啊!他小時候常常抱怨沒有姊妹,認為一個姊妹應當比一個兄弟更能瞭解他。見到了于第斯,友誼那個虛幻的希望又復活了。他根本沒想到愛情。因為沒有愛情,所以他認為和友誼相比之下,愛情簡直太平凡了。

  克利斯朵夫這種微妙的心理,於第斯不久就感覺到了,大為氣惱。她並不愛克利斯朵夫;而且為她顛倒的年輕人已經有過不少,都是本地有錢而有身分的子弟,即使克利斯朵夫對她傾心,也不見得會使她怎麼得意。但知道他竟無動於衷,她可心中有氣了。眼看自己只能在理智方面對他發生影響,未免太委屈了;女人要能使男人失掉理智才覺得更有意思!何況她並沒用什麼理智去影響人家,根本是克利斯朵夫一相情願,平空造出來的。於第斯脾氣很專橫。她樸素把她認識的一般青年的軟弱的思想支配慣了。既然他們庸庸碌碌,她認為控制他們也沒多大意思。對付克利斯朵夫可困難得多,所以也有趣得多。她壓根兒不理會他的什麼計劃,但很高興去支配那個簇新的頭腦,那股獷野的力,使它們成器,——當然是照她的而不是照她不屑瞭解的克利斯朵夫的辦法。但她立刻發覺要做到這一步非經過一番鬥爭不可;克利斯朵夫有的是各種各樣的成見,有的是她認為過激而幼稚的思想:那都是些敗草,她決意要拔掉的;可是一根都沒拔掉。她的自尊心一點沒得到滿足。克利斯朵夫倔強得厲害。既然不動愛情,他用不著在思想上對她讓步。

  她不服氣,在某一個時期內想要征服他。克利斯朵夫那時雖然頭腦清楚,也差點兒重蹈覆轍。男子只要有人奉承,使他的驕傲與欲望獲得滿足,就極容易上當;而富於幻想的藝術家更容易受騙。於第斯不難把克利斯朵夫誘入戀愛的陷阱,把他再毀一次,也許毀得更徹底。可是她照例很快就不耐煩了,認為犯不上費那麼大的勁去征服這樣的一個人;克利斯朵夫已經使她膩煩;她已經不瞭解他了。

  他一過了某種限度,她就不能瞭解。至此為止,她是完全懂得他的。再要往前,就不能單靠她出眾的聰明了;那需要一點熱誠,或者暫時可以刺激熱誠的幻想,就是說:愛情。她很瞭解克利斯朵夫對人對事的批判,認為很有意思,相當中肯;她自己也不是沒有這麼想過。她所大惑不解的是,在實行這些思想可能碰到危險或麻煩的時候,為什麼要把思想去影響自己的實際生活。克利斯朵夫對所有的人取著反抗態度是不會有結果的:他總不見得自命要改造社會吧?……那末是什麼意思呢?……不是自己把腦袋望牆上撞嗎?一個聰明人盡可批判別人,暗地裡嘲笑別人,輕視別人;但他的行事是跟他們一樣的,僅僅略勝一籌罷了:這才是控制人的唯一的辦法。思想是一個世界,行動又是一個世界。何苦做自己思想的犧牲品呢?思想要真實:那當然!可是幹麼說話也要真實呢?既然人類那麼蠢,擔當不了真理,幹麼要強其他們擔當?忍受他們的弱點,面上遷就,心裡鄙薄,覺得自己無掛無礙:你豈不得意?要說這是聰明的奴隸的得意也可以。但反正免不了做奴隸,那末即以奴隸而論,還是逞著自己的意志去做奴隸,不必再作那些可笑而無益的鬥爭。最要不得的是做自己思想的奴隸而為之犧牲一切。一個人不該上自己的當。——她清清楚楚看到,要是克利斯朵夫一意孤行,走著和德國藝術德國精神的偏見反抗到底的路,一定會使所有的人跟他作對,連他的保護人在內,結果是一敗塗地。她不懂為什麼他要跟自己過不去,要把自己毀滅而後快。

  要懂得這一點,先要懂得他的目的不在於成功而在於信仰。他信仰藝術,信仰他的藝術,信仰他自己,把這些當作不但是超乎一切利害的,而且是超乎他的生命的現實。等到她的批評使他不耐煩了,用著天真的誇大的口氣說出這些理由時,她先是聳聳肩膀,不拿他當真。她認為他只是唱高調,象她哥哥那樣,每隔多少時候總得宣講一番又荒唐又偉大的決心而決不冒冒失失去實行的。後來看見克利斯朵夫真是為這些空話著了迷,她便認為他是瘋子,對他不感興趣了。

  從此她不再費心表現自己的長處,只拿出她的本相來了:她骨子裡是個十足地道的德國人,遠過於你一開頭所看到的,也遠過於她自己所想像的。——大家錯怪以色列人,說他們不屬￿任何民族,在歐洲無論哪一個地方都保存著他們清一色的民族性,不受當地民族的影響。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比猶太人更容易感染土著的氣息;法國猶太與德國猶太之間固然有不少共同點,但從他們居留的國家得來的不同點更多;他們接受異族的思想習慣特別快,並且接受的還是習慣多於思想。而所謂第二天性的習慣,在大多數人竟是獨一無二的天性,所以一個地方的土著根本沒資格責備猶太人缺少深刻而經過思考的民族性,因為這特性在土著身上連影子都找不到。

  女人原來對外界的影響比較感覺靈敏,對生活情況也適應得更快,更能隨遇而安;而全歐洲的猶太女人尤其能把當地的物質與精神兩方面的風氣學得維妙維肖,往往還過分,——同時仍保存著她們的輪廓,保存她們的民族特有的那種亂人心意的,濃烈的,經久不散的魅力。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驚異。他在曼海姆家遇到那些姑母,堂表姊妹,和于第斯的女朋友們。其中有幾個雖然極不象德國人,熱烈的眼睛和鼻子離得很近,鼻子又和嘴巴離得很近,輪廓分明,暗黃色的皮膚長得很厚,雖然她們整個的外表都不象德國女人,可是比真正的德國女人更徹底的德國化:談話,裝束,都跟德國女人一般無二,甚至還要過火。於第斯比她們這一批都高明;你比較之下就能看出她的智力有哪些過人的地方,她的人品有哪些是自己修養得來的。可是別人所有的大多數缺點,她也一樣具備。在思想方面她比別人自由得多,差不多完全獨往獨來,但她的行事並不比人家更大膽;至少她實際的利害觀念在這兒代替了她獨往獨來的精神。她相信社會,相信階級,相信偏見,因為通盤計算之下,她覺得這些對她還是有利的。她徒然嘲笑德國氣質,她自己就是亦步亦趨的追隨著德國潮流。她很感覺到某個知名的藝術家的平庸,但照舊尊敬他,因為他是知名的;而假使她和他有來往,她更要佩服他,讓自己的虛榮心滿足一下。她不大喜歡勃拉姆斯的作品,暗中還疑心他不過是個第二流的藝術家;但他的榮名使她肅然起敬;又因為收到過他五六封信,她更毫不遲疑的斷定他是當代最大的音樂家。克利斯朵夫的價值,副官長弗雷希的愚蠢,都是她確認的事實;但弗雷希的追求她的財富,比克利斯朵夫純粹的友誼使她更得意:因為不管他多麼傻,一個軍官終究是另一階級的人物;而一個德國的猶太女子比別的女子更難踏進這一個階級。她並不相信這些無聊的封建觀念,也很明白假使她嫁給副官長弗雷希,倒是她給了他面子,然而她還是拚命想勾引他,不惜卑躬屈膝對這個傻瓜做著媚眼,逢迎吹拍,唯恐不至。這個驕傲的猶太姑娘,有資格驕傲的姑娘,銀行家曼海姆的聰明而眼高的女兒,樸素多麼瞧不起德國的小布爾喬亞婦女的,竟想降低身分去學她們的樣。

  這一次的經驗,時間並不久。克利斯朵夫對於第斯的幻想很快就消滅了,差不多和幻想來的時候一樣快。說句公道話,這是應該由於第斯負責的,因為她一點不想法使他保留幻想。象這種性格的女子一朝把你批判定了,把你在心中丟開之後,你就不存在了,她心目中已經沒有你這個人,會對著你毫無顧忌的暴露她的靈魂,不以為羞,好似不怕在貓狗前面赤身露體一樣。克利斯朵夫看到了於第斯的自私,冷酷,性格的平庸。幸而時間還短,他沒有完全為她著迷。但他的發見已經使他痛苦,使他煩躁。他雖不愛於第斯,可愛著於第斯可能成就的——應該成就的人物。她美麗的眼睛使他感到一種痛苦的誘惑,難以忘懷;儘管他現在知道了這雙眼睛裡面只有一顆萎靡不振的心靈在那兒睡著,他仍舊把它們看做先前所看到的,他願意看到的那個樣子。這是沒有愛情的愛的幻覺。一般藝術家不完全耽溺在自己作品裡的時候,那種幻覺在他們心中是占著很重要的地位的。無意中碰到的一張臉就會使他們有這個境界;他們能看出它所有的美,為本人不覺得的,不以為意的;而因為本人不以為意,所以藝術家更愛那個美。他們有如愛一件快要死滅而無人賞識的美妙的東西。

  這也許是他自己看錯了,於第斯這個人說不定早已定局,不能再有什麼發展。但克利斯朵夫有過一個時候是相信她有前途的;這個幻覺始終存在,所以他不能用客觀的眼光去判斷她。他覺得她所有美好的地方都是她獨有的,她本身整個兒都是美好的;她所有的庸俗,應當讓德國與猶太這個雙重的民族性去負責,尤其是德國,因為他自己為了德國性格受過更多痛苦。既然別個民族他還一個都不認識,他就把德國氣質作為負罪的羔羊,拿世界上所有的罪過一起教它擔當。於第斯給他的幻滅,使他又多了一項攻擊德國氣質的理由,認為它摧殘了這樣一顆靈魂的熱情是不能原諒的。

  這便是他和以色列族初次相遇的情形。他本希望在這個剛強而孤立的民族中間找到一個奮鬥的盟友,而今一切都成泡影。熱情衝動的直覺原是極不穩定的,常常使他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因此他立刻斷定,猶太民族並沒象一般所說的那麼堅強,而接受外來影響也太容易了。它除了本身的弱點之外,還要加上它到處搜羅得來的弱點。他在這兒非但找不到一些倚傍來支持他的藝術,反而有跟這個民族一同陷在沙漠裡的危險。

  一邊發覺了危險,一邊又沒沖過危險的把握,他便突然不上曼海姆家去了。人家請了他好幾回,他都謝絕了,也不說明理由。至此為止,他一向是殷勤得有點過分的,這一下突然之間的改變當然引起了注意:大家認為這是他的"怪僻",但曼海姆一家三個人,都相信跟於第斯不無關係;洛太和弗朗茲在飯桌上常常把這個問題作為取笑的資料。於第斯聳聳肩,說征服一個男人弄到這個局面也太妙了,接著又冷冷的要求她的哥哥別老跟她開這種玩笑。可是她也不放過逗引克利斯朵夫回來的機會。她寫信給他,藉口問他一個只有他能解答的音樂問題,末了很親切的提到他近來很少去而大家渴想見見他的話。克利斯朵夫複了信,回答了她的問題,推說事情忙,始終不去。有時,他們在戲院裡碰到。克利斯朵夫眼睛老向著別處,避免看到曼海姆家的包廂;於第斯存心想給他一個最動人的微笑,他卻裝做連於第斯這個人都沒看見。她也不堅持。對他既無所謂,她覺得這個起碼藝術家讓她白費心血也不應該。他要願意回來,他自個兒會回來的!要不然也就算了!……

  結果真的算了;沒有他,曼希姆家裡晚上也並不怎麼寂寞。可是於第斯不由自主的恨著克利斯朵夫。他在的時候她不把他放在心上,她倒認為很平常,他要因之而不高興也可以;但要不高興到絕交的程度,那她覺得簡直是狂妄,驕傲,只有自私而沒有熱情。——同樣的缺點只要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別人身上,於第斯就覺得不能容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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