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六


  克利斯朵夫在這一群人裡頭只對曼海姆抱有好感。當然他是五個人中最有生氣的一個,他對自己說的話和旁人說的都覺得好玩;他結結巴巴的,嘟嘟囔囔的,嘻嘻哈哈的,老說著混話,既不能有條有理的討論什麼,也不大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可是他很和氣,沒有野心,對誰都不記恨。其實他並不十分老實,常常扮著一種角色,但不是有意的,而且是與人無害的。他會醉心於一切荒誕不經的——往往是救世濟人的——理想,但其他那種精明的頭腦與玩世不恭的態度,他決不完全相信;便是興奮的時候他也能保持冷靜,永遠不至於為了實行理論而找麻煩。但他需要有點兒東西讓他風魔,那對他是一種遊戲,時時刻刻要變換的。日前他風魔的是慈悲。不用說,他覺得僅僅做人做得慈悲是不夠的,非要顯得慈悲不可;他宣傳慈悲,同時又指手劃腳的加以表現。因為故意要鬧彆扭,反對家裡的人那種刻板而辛苦的生活,反對禮教,反對軍國主義,反對德國人的市儈氣,所以他是托爾斯泰的信徒,相信涅槃,相信福音,相信佛教,——他自己也弄不大清究竟信些什麼,——總之是宣揚一種軟綿綿的,沒有骨頭的,婆婆媽媽的,寬大為懷的道德;它很樂意原諒一切罪惡,尤其是肉的罪惡,並不諱言對這一類罪惡的偏心,可不大能容忍所有的德性,——這種道德所標榜的簡直是:共同尋歡,如有盟約,彼此娛樂,仿佛結社,而最後還要放上一個聖潔的光輪才覺得高興。這中間頗有點小小的虛偽,那味道在感覺細緻的人是不大好聞的,甚至還是噁心的,如果拿它當真的話。可是曼海姆並不拿這一套當真,只是玩玩而已。這種下流無恥的基督教是隨時準備讓位的,無論什麼偶像都可以來取而代之:暴力也好,帝國主義也好,什麼古怪的野獸也好。曼海姆是在做戲,真心的做戲;在他沒有跟別人一樣恢復老老實實的猶太人面目和猶太精神之前,他把自己所沒有的各種情操輪流的試過來。他是一個可愛而又極可厭的人。

  在某一時期內,克利斯朵夫成為他風魔的對象之一。曼海姆什麼都相信他,到處把他的名字掛在嘴上,在家人前面把他恭維備至。據他說來,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是個了不起的人,寫著古怪的音樂,關於音樂的議論尤其精妙,才思煥發,——並且是一表人材:一張秀美的嘴,一副漂亮的牙齒。他還補上一句,說克利斯朵夫很佩服他。——終於有一晚他把克利斯朵夫帶到家裡來吃飯了。而克利斯朵夫也就見到了這位新朋友的父親,銀行家洛太·曼海姆,和弗朗茲的妹妹于第斯。

  這是他第一遭踏進一個猶太人的家庭。這民族雖然在小城裡人口不少,並且以它的財富,團結,智慧,在當地占著重要地位,可是跟別的社會很少往來。民間一向對它抱著牢不可破的成見,暗中有點敵意,有種近於侮辱的憐憫。克利斯朵夫家裡的人就存著這種心。當年祖父是不喜歡猶太人的;——不料命運跟他開玩笑,他兩個最好的學生——(一個成了作曲家,一個成了有名的演奏家)——偏偏是以色列人;這一下老人家可為難了:因為有時他真想擁抱這兩位優秀的音樂家,但又記其他們曾經把耶穌釘上十字架;他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矛盾。臨了他還是把他們擁抱了,相信上帝看在他們愛好音樂面上會原諒他們的。——克利斯朵夫的父親曼希沃自命為自由思想者,決不會掙了猶太人的錢而心裡起什麼疙瘩,還認為是極應該的;但他時常取笑他們,瞧不其他們。——至於他的母親,可不敢斷定她偶然替猶太人當廚娘是不是一樁罪過。他們對她很傲慢:但她並不記恨,她對誰也不記恨,反而對這般被上帝罰入地獄的可憐蟲非常同情。在她去幫忙的人家,看見主人的女兒走過,或聽見孩子們快樂的笑聲,她就不由得要這樣想:

  「多美麗的姑娘!……多好看的孩子!……真可惜!……」

  聽到克利斯朵夫說晚上要去曼海姆家吃飯,她一句話也不敢說,心裡可不大好過。她以為人家說猶太人的壞話固然不該相信,——(所有的人都被人說壞話的)——老實人是到處有的,但猶太人管猶太人,基督徒管基督徒,各管各的,究竟是更好更得體。

  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有這些成見,因為永遠要跟周圍的人鬧彆扭,所以反而受這個異族的吸引。可是他對它並沒有什麼認識。他有過來往的幾個猶太人只是最粗俗的一批,無非是些小商人和蝟集在萊茵河與大教堂中間的幾條街上的平民。他們以人類共有的群居本能,正在把那個區域變做猶太人居留地。克利斯朵夫偶然上那兒去閒逛,用著好奇而善意的目光,隨便瞧瞧那些腮幫陷下去的女人,嘴唇和顴骨都很突出,堆著神秘的笑容,稍微有點下流神氣,恬靜的面部表情的和諧,不幸被粗俗的談吐與粗野的笑聲給破壞了。但便是在下層階級中,在這些腦袋特別大,眼睛沒有神,神氣渾渾噩噩,又矮又臃腫的人身上,在這最高貴的民族的沒落的後裔身上,甚至在那些臭穢的渣滓中間,也有幾點微弱的光在那兒閃閃鑠鑠,好似在沼澤上空飄蕩的磷火:那是一些奇妙的眼神,靈光四射的智慧,從污泥之中發射出來的微妙的電流,使克利斯朵夫看了有些著迷,有些惶惑。他想其中必有些高尚的靈魂在掙扎,必有些偉大的心靈想從泥淖中超拔出來;他很想能碰到他們,幫助他們;雖然沒認識他們,而且心裡還有些害怕,他已經喜歡他們了。但他從來沒有跟一個猶太人有過什麼親密的關係,更沒機會接近猶太社會裡的優秀分子。

  因此,上曼海姆家吃飯對他頗有一種新鮮的,甚至象禁果一般的誘惑力。而把禁果遞給他的夏娃使禁果顯得更有味道。一進門,克利斯朵夫眼裡只看見於第斯·曼海姆一個。她跟他至此為止所認識的女人完全不同。高大,輕靈,雖然長得結實,個子還是細瘦的;臉龐四周的黑頭發並不多,可是很濃,部位很低,遮著太陽穴和瘦骨嶙峋的黃澄澄的腦門;眼睛有點近視,眼皮很厚,眼珠稍微突出了一點,高鼻子底下的鼻孔很大;腮幫清瘦,下巴厚重,氣色相當紅潤;美麗的側影輪廓很分明,很有性格;正面的表情比較含糊,複雜;兩隻眼睛和兩邊的面頰都是不相等的。在她身上,你可以感覺到一個很強的種族,感覺到雜湊在這個種族的模子裡的許多成分,亂七八糟的,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她的美,特別在於那張不大說話的嘴巴,在於那雙因近視而顯得更深沉,因四周的黑影而顯得更陰氣的眼睛。

  對於這雙不只是個人的而是整個種族的眼睛,必須一個比克利斯朵夫更有經驗的人,才能透過它們濕漉漉而火辣辣的眼簾,看出這個女人的真正的心。而這在一對又熱烈又沉悶的眼睛裡頭,他所發見的便是整個以色列族的靈魂,為她本人並沒意識到的。克利斯朵夫一見之下,可攪糊塗了。直要再過很多時候,常常在這種眼睛裡迷失以後,他才能在這個東方的大海上看出一點頭緒來。

  她望著他,清明的眼神毫無騷亂的現象;似乎這基督徒的靈魂被她全部看透了。他也感覺到。他覺得在她迷人的目光下面有股剛強,明白,冷靜的意志,毫不客氣的在那裡搜索他的內心;雖是毫不客氣,可並無惡意。她只是拿他一把抓住了。有種賣弄風情的女人對誰都要施展一下迷人的魅力;於第斯可並不是這種作風。賣弄風情,她比誰都厲害;但她知道自己的力量,只讓本能去施展她的力量,——尤其對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容易征服的俘虜,更犯不上多費氣力。她更感興趣的是要認識她的敵人,——(凡是男人,陌生人,對她都是敵人,——以後遇到相當的機會也可能跟他們攜手)。人生是一場賭博,唯有聰明人才能贏;所以第一要看清敵人的牌而不能洩露自己的牌。能夠做到這一步,她就感到勝利的快意。她並不在乎勝利能否給她什麼好處。她這麼做是為了好玩。她熱心的對象是聰明,但並非那種抽象的聰明,雖然她頭腦相當扎實,研究無論什麼學問都可以成功,要是她願意的話,而且比她的哥哥更配繼承銀行家洛大·曼海姆的事業;然而她更喜歡活潑氣的,對付人的那種聰明。她最喜歡參透一個人的靈魂,估量它的價值,——(在這一點上,她和麥西的猶太女人稱金洋一樣仔細);——她靠著奇妙的感覺,能夠在一霎眼之間看破別人的弱點與污點,從而找到了心靈的秘鑰,把它抓住:這便是她控制人的手段。但她並不戀戀于她的勝利,也絕對不利用她的俘虜。好奇心與驕傲一朝滿足之後,她就把俘虜丟過一邊,注意別的對象去了。她這種力完全是虛耗掉的。在一顆這麼活潑的靈魂中有一股死氣。好奇與無聊這兩個特點,在於第斯是兼而有之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瞧著她,她也瞧著克利斯朵夫。她不大說話,但只要嘴角上露出一點不可捉摸的笑影,就可把克利斯朵夫催眠。笑影掠過以後,又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淡漠的眼睛;她招呼晚飯,冷冷的和僕人說話,似乎不再聽客人的話了。然後,她眼睛又亮起來,插幾句話,清楚明白,表示她什麼都聽到,什麼都懂得。

  她把她哥哥對克利斯朵夫的評語冷靜的檢查了一下:她素來知道弗朗茲誇大的脾氣;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那個喜歡挖苦的性格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她哥哥不是在她面前誇說克利斯朵夫長得如何漂亮如何體面嗎?——似乎弗朗茲有種天賦,專門會看到事實的反面,或是故意以此為樂。但把克利斯朵夫仔細研究之下,她也承認弗朗茲說的並非完全虛妄;而她一步一步推究進去的時候,發見克利斯朵夫的確有一種力,雖然還沒固定,還沒平衡,但是很厚實很大膽。她看了很高興,因為她比誰都明白力量多麼難得。她有本領教克利斯朵夫說話,教他自動透露思想,顯出他智力的限度與缺點。她要他彈琴。她不喜歡音樂,可懂得音樂,並且能辨別出克利斯朵夫的音樂的特色,雖然毫不感動。始終保持著冷淡而有禮的態度,她只用幾句簡短,中肯,而沒有一點誇獎意味的話,表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關切。

  克利斯朵夫感覺到這一點,非常得意;因為他覺得這樣的判斷是有價值的,她的贊許是難得的。他毫不掩藏他有征服她的意思,而因此所表示的天真教三位主人都為之微笑:他只對於第斯說話,也只為了於第斯說話;對其餘兩個,他簡直不理,仿佛根本沒有那兩個人。

  弗朗茲瞧著他,嘴唇和眼睛都跟著克利斯朵夫說話而扯動,神氣有點佩服又有點俏皮。他跟父親和妹子丟著眼風,不由得笑了出來。妹子卻不動聲色,只裝不看見。

  洛太·曼海姆是個高大結實的老人:背有點兒駝,皮色鮮紅,灰色的頭髮梳得根根向上,象刷子一樣,須和眉毛都很黑;一張笨重的臉很有氣魄,神氣是喜歡挖苦人的。他用著老奸巨猾的和善的態度,也在研究克利斯朵夫;而他也立刻辨別出這個青年的確"有點兒東西"。但他既不關心音樂,也不關心音樂家:那不是他的一行,他一點不懂,而且非但不隱瞞,還為此自鳴得意:——象他這種人肯承認有什麼事不懂,是為的表示驕傲。——克利斯朵夫很不客氣而並無惡意的,明白表示用不著銀行家先生奉陪,只要有于第斯小姐和他談天就不會寂寞了;老人家聽了覺得怪有意思,便去坐在火爐旁邊讀報,心不在焉的,含譏帶諷的,聽著克利斯朵夫的廢話和他古怪的音樂,想到竟會有人懂得這一套而覺得有趣,不由得暗中好笑;後來他也不願意再留神他們的談話,把估量生客這件差事交給女兒去了。而她也的確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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