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五


  他又念了一段席勒詩中的名句:

  「……亙古常新的昨天,永遠是過去的也永遠會再來……」

  「而他就是第一個該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一句按語。

  「誰?"克利斯朵夫問。

  「寫下這種句子的老古董嘍。」

  克利斯朵夫不懂他的意思。曼海姆接著又說:

  「第一,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藝術和思想做一番大掃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東西,一樣都不給它剩下來。」

  「那可過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一點兒都不過分,我告訴你。五十年已經太長了,應當是三十年,或者還可以少一些!……這才是一種衛生之道。誰會把祖宗的舊東西留在家裡呢?他們一死,我們就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出去放在一邊,讓他們去爛,還得堆上幾塊石頭,使他們永遠不得回來。軟心的人也會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對,我也無所謂。我只要求他們別跟我來麻煩。我就從來不麻煩他們。活的在一邊,死的在一邊: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說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於事實。」

  「也許是罷。不管怎麼樣,有些老人的確還年輕。」

  「假使他還年輕,我們自己會發覺的,……可是我不信這個話。從前有用的,第二次決不會再有用。只有變才行。第一先得把老人丟開。在德國,老人太多了。得統統死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會神聽著這些古怪的話,費了很大的勁討論;他對其中一部分的見解有同感,也認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一樣,只是聽到別人用誇張可笑的口吻說出來,覺得有點刺耳。但因為他相信人家和他一樣的嚴肅,便認為那些話或許是這個似乎比他更有學問更會講話的青年根據了他的原則,按照邏輯推演出來的。多少人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的剛愎自用,其實他往往謙虛得有點孩子氣,極容易受一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尤其在他們不是為了避免討論難題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擋箭牌的時候。曼海姆故意以發表怪論為樂,一問一答,話越說越野,自己聽了也在暗笑。他從來沒碰到一個人拿他當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費盡心力想討論,甚至想瞭解他的胡說八道,不由得樂死了;他一邊嘲笑克利斯朵夫,一邊因為克利斯朵夫對他這麼重視而很感激,覺得他又可笑又可愛。

  他們分手的時候已經變成好朋友;可是過了三小時,克利斯朵夫在戲院預奏會中看見曼海姆在樂隊的小門裡伸出頭來,笑嘻嘻的對他做著鬼臉,仍不免有點奇怪。預奏完畢,克利斯朵夫過去找他。曼海姆很親熱的抓著他的胳膊說:

  「你有功夫嗎?……你聽我說。我有個主意在這兒,也許你會覺得是胡鬧……你不想抽個空,把你對音樂和對那些無聊的音樂家的感想寫下來嗎?與其跟樂隊裡四個只會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費口舌,直接向大眾說話不是有意思多嗎?」

  「你問我這樣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願意?……嘿,可是我寫了文章送到哪兒去呢?你倒說得好,你!……」

  「我不是說過有個主意嗎?……我跟幾個朋友: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拉斐爾·高特林,亞陶爾夫·梅,呂西安·哀朗弗爾,——辦了一份雜誌。這是本地唯一有見解的雜誌,名字叫做酒神——你一定知道的吧?……我們都佩服你,很想請你加入我們的團體。你願意擔任音樂評論嗎?」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話受寵若驚,恨不得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夠資格,不會寫文章。

  「放心,"曼海姆說,"你一定會寫的。何況一朝做了批評家,你盡可以為所欲為。別顧慮什麼公眾。你才想不到他們多蠢呢。做個藝術家算得什麼!誰都可以噓他。可是批評家有權利向大家說:'替我噓這個傢伙!'場子裡的聽眾,反正把思想這件麻煩事兒交給你了。你愛怎麼想都可以,只要你裝做在思想。那些傻蛋只求塞飽肚子,不管是什麼。他們沒有不吃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終於答應了,非常感動的道謝。他只提一個條件,就是文字的內容絕對不受限制。

  「自然囉,自然囉,"曼海姆回答。"絕對自由!咱們每個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戲的時候,他又第三次去釘著克利斯朵夫,把他介紹給亞達爾培·洪·華特霍斯和其餘的朋友。他們都對他很誠懇。

  除了華特霍斯是本地的舊世家出身,餘下的盡是猶太人,都很有錢:曼海姆的父親是銀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園主;梅的是冶金廠經理;哀朗弗爾的是大珠寶商。這些父親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勤儉嗇刻,永遠守著他們的民族精①神,不惜千辛萬苦的搞錢,而對自己的毅力比對財富更得意。但那些兒子似乎生來要把父親掙起來的家業毀掉;他們取笑家庭的成見,取笑那種象螞蟻般苦吃苦熬,慘淡經營的生活;他們學著藝術家派頭,假作瞧不起財產,把它從窗裡扔出去。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多大手面,儘管荒唐胡鬧,也不會昏了頭,忘了實際。並且做父親的也很留神,把韁繩拉得很緊。最會揮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的花個痛快;可是他一無所有,只能在背後直著嗓子罵父親吝嗇,心裡倒也滿不在乎,還認為父親的辦法是對的。歸根結蒂,唯有華特霍斯一個人財產自主,拿得出現錢,雜誌便是由他出錢維持的。他是詩人,寫些亞爾諾·霍爾茨和瓦爾特·惠特曼一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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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今歐洲人統稱希伯萊族為以色列人或猶太人。

  「自由詩",一句長一句短的,所有的點,逗點,三點,橫劃,①靜默,大寫字,斜體字,底下加線的字等等,都有一種極重要的作用,不下於疊韻和重複的辭句。他用各國文字中的字,各種沒有意義的聲音羼在詩裡。他自命——(不知道為什麼)——要在詩歌方面做一個塞尚納。的確,他很有想像力,②對枯索無味的東西很有感覺。他又是感傷又是冷淡,又是純樸又是輕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詩句裝做名士派。在時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為一個好詩人。可惜雜誌上,沙龍裡,這等詩人太多了;而他還想做到只此一家。他一味充作沒有貴族偏見的王爺,其實他這種偏見比誰都要多,只是自己不承認。他有心在他主持的雜誌周圍只安插一批猶太人,為的教他的反猶太家屬駭怪,同時向自己證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對同人說話的口吻很客氣很平等,骨子裡是不動聲色的瞧不其他們。他明知他們利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錢非常得意,卻也由他們去,因為這樣他才能自得其樂的輕視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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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亞爾諾·霍爾茨(1863—1929)為德國新現實派的詩人兼劇作家。瓦爾特惠曼為十九世紀美國詩人。
  ②塞尚納(1839—1906)為法國後起印象派畫家,為二十世紀初期的野獸派、立體派之先驅。


  而他們也瞧不其他聽任他們利用,因為知道他有利可圖。其實他們是互相利用。華特霍斯拿出姓氏和金錢;他們拿出文才和做買賣的頭腦,同時也帶來一批主顧。他們比他聰明得多,並不是更有個性,那也許比他還少呢。但在這個小城裡,象在無論哪裡無論什麼時候一樣,——因為種族的關係而孤立了幾百年,刻薄的眼光給磨練得格外尖銳,——他們的思想往往最前進,對於陳舊的制度與落伍的思想的可笑感覺得最清楚。可是他們的性格不象他們的頭腦來得灑脫,所以儘管挖苦那些制度跟思想,還是想從中漁利而並不願意改革。他們雖自命為在思想上獨往獨來,實際和那位貴族出身的華特霍斯同樣是內地的冒充時髦的朋友,同樣是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把文學當作消閒打趣的玩藝兒。他們喜歡裝出一副劊子手的神氣,可是並不凶,拿來開刀的無非是些不相干的人,或是他們認為對自己永遠不足為害的人。他們絕對沒有心思去得罪一個社會,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到社會,跟大家過一樣的生活,接受他們早先排斥的偏見的;而當他們一朝冒著危險去對一個當代的偶像——已經在動搖的偶像,——大張撻伐的時候,他們也決不破釜沉舟,為的是一有危急立刻可以上船。而且不問廝殺的結果如何,一場完了,必須等好些時候才會再來一次。非利士人盡可放心,那些新大衛派的黨徒①只是要人家相信他們發起狠來非常可怕;——可是他們並不願意發狠。他們更喜歡和藝術家們稱兄道弟,和女演員們一塊兒吃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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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國大音樂家舒曼早年曾集合愛美愛真的同志,創立一秘密音樂團體,號稱"大衛黨";因古代以色列王大衛曾征服非利士人,而非利士人又為十九世紀德國大學生對一般商人市儈的輕蔑的稱呼,舒曼更以非利士人稱呼音樂界中的俗物與頑固分子。

  克利斯朵夫在這個環境中很不舒服。他們最愛談論女人跟馬,而談得毫無風趣。他們都很呆板。華特霍斯說話慢騰騰的,聲音清楚而沒有音色,那種細到的禮貌顯得他又無聊又討人厭。編輯部秘書亞陶爾夫·梅是個臃腫笨重的傢伙,縮著腦袋,神氣很兇橫,老是認為自己沒有錯的:他事事武斷,從來不聽人家的回答,好似非但瞧不起對方的意見,壓根兒就瞧不起對方。藝術批評家高特林,有種神經性的抽搐,一刻不停的眨巴著眼睛,戴著副大眼鏡,——大概為了模仿他來往的那些畫家,特意留著長頭髮,默默的抽著煙,嘟嘟囔囔的說個一言半語,永遠沒有完整的句子,用大拇指在空中莫名片妙的亂劃一陣。哀朗弗爾是個禿頂的矮個子,堆著笑容,留著淡黃色的鬍子,一張細膩而沒有精神的臉,彎彎的鼻子,在雜誌上寫些關於時裝和社交界的消息。他聲音軟綿綿的說些挺露骨的話;人很聰明,可是陰險,往往還很卑鄙。——這般富家子弟全是無政府主義者;那是再恰當也沒有了:一個人豐衣足食的時候來反對社會是最奢侈的享受,因為可以把得之於社會的好處一筆勾銷,正象路劫的強盜把一個行人搜刮光了,對他說:「你還呆在這兒幹麼?去你的罷!我用不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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