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四


  這些氣憤憤的咕嚕,雖然台下聽不見,對樂隊裡的人可是句句分明;她一急,拚命把節奏拉慢,不該休止的地方也休止。他沒有留意,自顧自的彈下去,終於歌和伴奏相差了一節。聽眾一點沒覺得:他們久已認定克利斯朵夫的音樂既不會悅耳,拍子也不會准的;但克利斯朵夫並不這樣想,他象瘋子似的,臉都扭做一團,終於爆發了。他突然半中間停下來,直著嗓子嚷道:「得了罷!」

  她一口氣收不住,繼續唱了半節,然後也停住了。「得了罷!"他粗暴的又說了一遍。

  全場為之愣了一愣。過了一忽兒,他又冷冷的說:「咱們再來!」

  她愕然望著他,雙手哆嗦著,真想把樂器望他頭上扔過去;事後她竟不懂當時怎麼沒有那樣做。但她懾於克利斯朵夫的威嚴,只得重新開始。她把全部的歌唱完了,連一個拍子一個小地方也不敢變動:因為她覺得克利斯朵夫絕對不會留情,而一想起要再受一次侮辱就嚇得渾身發抖。

  她唱完以後,台下掌聲不絕。他們並不是捧她唱的歌,——(要是她唱別的作品,也可以博得同樣的掌聲),——而是捧這位有名的老資格的女歌唱家:他們知道讚賞她是沒有錯的。同時大家還想補償一下她受的侮辱。他們隱隱然覺得她剛才唱錯了,但認為克利斯朵夫當場給她指出來簡直不成體統。大家都喊著"再來一次"。克利斯朵夫可很堅決的把琴關上了。

  她沒有發覺這樁新的侮辱;她心裡亂得很,根本不想再來一次。她急急忙忙下了台,躲在化裝室裡把胸中鬱積著的惱恨與憤怒一啟發洩了出來:又是哭,又是叫,把克利斯朵夫直罵了一刻鐘……狂怒的叫聲一直傳到門外。據那些進去探望她的朋友出來說,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態度簡直跟下等人一樣。眾人的議論在戲院中是傳得很快的。所以克利斯朵夫重新踏上指揮台演奏最後一曲的時候,場子裡頗有些騷亂的現象。但這個曲子不是他的,而是奧赫的《歡樂進行曲》。聽眾既喜歡這曲平凡的音樂,便不必噓斥克利斯朵夫而就有極簡單的辦法來表示他們的不滿意:他們有心替奧赫捧場,熱烈鼓掌要求作者露面了二三次;奧赫當然不肯放過機會。而這時音樂會也完了。

  大公爵和宮廷方面的人,那些終日無聊而愛說短道長的內地人,對音樂會的情形當然知道得清清楚楚。和女歌唱家有交情的幾家報紙,絕口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只一致恭維她歌唱的藝術,而在報導她所唱的作品的時候順便提了提那些歌。關於克利斯朵夫其他的作品,只是寥寥幾行,所有的報紙全是大同小異的論調:「……對位學很有功夫。風格非常煩瑣。缺少靈感。沒有旋律。純粹是頭腦的而非心靈的產物。缺乏真誠。只想獨創一格……"——接下去的一段文字是討論真正的獨創,舉出一般故世的大師,"不求獨創一格而自然獨創一格的",如莫紮特、貝多芬,呂威、舒伯特、勃拉姆斯等等的作品為證。——然後筆頭一轉又轉到當地的戲院不久要重演克萊采爾的作品,就手把那出"永遠清新永遠美麗的歌劇"長篇累牘的描寫了一番。

  總之,便是對克利斯朵夫最有好感的批評家也完全不瞭解他的作品;而絕對不喜歡他的人自然更表現出陰險的仇視態度;——至於大眾,既沒有批評家,不管是好意的或惡意的批評家領導,只能一聲不出。讓大眾自己去思想的時候,他們就乾脆不思想。

  克利斯朵夫灰心到了極點。

  其實他的失敗不足為奇。他的作品不討人喜歡的理由不止一個,而有三個。第一,它們還不夠成熟。第二,它們還太新鮮,不能教人一下子就懂得。第三,把這肆無忌憚的青年教訓一頓是大家都高興的事。——可是克利斯朵夫頭腦不夠冷靜,不肯承認他的失敗是勢所必然的。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長時期的被人誤解以後,看慣了人類無可救藥的愚蠢,會變得心胸開朗;而克利斯朵夫還談不到這一點。他相信群眾,相信成功,以為那是一蹴即就的,既然他具備著成功的條件:這種幼稚的信心現在可是被粉碎了。有敵人,他倒認為稀鬆平常。但他覺得奇怪的是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了。凡是他認為可靠的,一向對他的音樂感到興趣的人,從那次音樂會以後,再沒一句鼓勵他的話。他想法去試探他們,他們總是閃鑠其詞。他再三追問,要知道他們真正的思想:結果是一般最真誠的人把他從前的作品,早年的幼稚的東西,提出來作比較。——接連好幾次,他聽到人家拿他的舊作做標準,說他的新作不行,——可是幾年以前,在那些作品還是簇新的時候,他們也認為不好的。新的就是不好的:這是一般的原則。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一套,便大驚小怪的叫起來。人家不喜歡他也可以,他不但容許,甚至還歡迎,因為他並不想做每個人的朋友。可是人家喜歡他而又不許他長大,硬要他一輩子做個小孩子,那可不象話了!在十二歲上是好的作品,到二十歲上便不行了;他希望不要老是停留在那個階段上,希望要變,變,永遠的變下去……想阻遏一個人的生命不讓它發展的,豈非混蛋!……他童年的作品所以有意思,並非在於它幼稚無聊,而是在於有股前程無限的力潛伏在那裡!而這前程,他們竟想把它毀掉!……可知他們從來沒懂得他,也從來沒愛過他,他們所喜歡的只是他的庸俗,只是他跟庸俗的人沒有分別的地方,而並非真正的"他":他們的友誼其實是誤解……

  也許他把這些情形誇張了些。一般老實人不能愛好一件新的作品,但它有了二十年的壽命,他們就會真誠的愛好:這是常有的現象。新生命的香味太濃了,他們虛弱的頭腦受不住,必須由時間來把這味道減淡一點才行。藝術品一定要積滿了成年累月的油垢,方始有人瞭解。

  但克利斯朵夫不允許人家不瞭解現在的他,而等他成為過去之後再瞭解他。他寧可人家乾脆不瞭解他,在任何時間任何情形之下都不瞭解他:所以他氣憤之極。他癡心妄想的要人瞭解,替自己說明,跟人家辯論;這才是白費氣力,那不是要把整個時代的口味都改過來嗎?但他自信很強,決心要把德國人的口味徹底洗刷一番,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其實他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要說服一個人決不是幾次談話所能濟事;他說話的時候既找不到適當的字,又是對大音樂家,甚至對談話的對方取著狂妄傲慢的態度,結果只多結了幾個冤家。殊不知他先得從從容容把自己的思想整理好了,才能強迫人家聽他的……

  而他的星宿,他的壞星宿,恰好來給了他說服人家的機會。

  他在戲院的食堂裡和樂隊裡的幾個同事圍著一張桌子坐著,他們聽了他的藝術批評駭壞了。他們的意見也並不一致,但對他放肆的言論都大不樂意。中提琴師老克羅斯是個忠厚人,很好的音樂家,一向是真心喜歡克利斯朵夫的;他裝著咳嗽,想等機會說一句雙關的笑話把話題扯開去。克利斯朵夫可完全沒注意,倒反越說越有勁,教克羅斯灰心了:「他幹麼要說這些話呢?真是天曉得!一個人儘管心裡這麼想,可用不著說啊!」

  最奇怪的是,他也"這麼"想過;至少他懷疑過這些問題,克利斯朵夫的言論把他心裡的許多疑惑挑了起來,但他沒有勇氣承認,——一半是怕冒不韙,一半是因為謙虛,不敢相信自己。

  吹短號的韋格爾可是一句話也不願意聽;他只願意讚美:不論什麼東西,不論好的壞的,天上的星或地下的煤氣燈都一律看待;他的讚美也沒有什麼等差,只知道讚美,讚美,讚美。這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條件,受到限制就要痛苦的。

  但大提琴師哥赫痛苦得更厲害:他全心全意的愛好下品的音樂。凡是被克利斯朵夫嘻笑怒駡的,痛詆的,都是他最心愛的;他本能的挑中一些最陳腐的作品,心中裝滿著浮誇的,動輒落眼淚的感情。但他的崇拜一切虛偽的大人物完全是出於真心。唯有他自以為崇拜真正的大人物時才是扯謊,——而這扯謊還是無邪的。有些勃拉姆斯的信徒,以為在他們的上帝身上可以找到過去的天才們的氣息:他們在勃拉姆斯身上愛著貝多芬。哥赫卻更進一步,他愛貝多芬的倒是勃拉姆斯的氣息。

  可是對克利斯朵夫的怪論最表憤慨的還是吹巴松管的史比茲。他的音樂本能所受的傷害,還不及他天生的奴性所受的傷害。某個羅馬大帝是連死也要站著死的。他可非伏倒在地下死不可,因為伏在地下是他天生的姿勢;在一切正統的,大家尊重的,成功的事物前面匍匐膜拜,他覺得其樂無窮;他最恨人家不許他舔泥土。

  於是,哥赫唉聲歎氣,韋格爾做著絕望的姿勢,克羅斯胡說八道,史比茲大叫大嚷。但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比別人喊得更響,說著許多對德國與德國人最難堪的話。

  在旁邊一張桌子上,有一個青年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捧腹大笑。他長著一頭烏黑的鬈髮,一對聰明秀美的眼睛,大鼻子到了快盡頭的地方不知道望左邊去還是右邊去,便同時望兩邊攤開了,底下是厚嘴唇;他神情不定,可是不俗。聽著克利斯朵夫的話,對每個字都又同情又俏皮的留著神,他笑得連腦門,太陽穴,眼角,鼻孔,腮幫,到處都打起皺來,有時還要渾身抽搐。他並不插嘴,可是把每句話都聽在耳裡。克利斯朵夫的高論說到一半,忽然愣住了,給史比茲奚落之下,更起得結結巴巴的,最後才找到了象塊大石頭般的字兒把敵人打倒:看到這情形,那青年格外高興。而當克利斯朵夫衝動之極,越出了他思想的範圍,突然說出些駭人聽聞的胡話,使在場的人都大聲怪叫的時候,鄰座的青年更樂不可支了。

  最後各人對於這種自以為是的爭辯也膩煩了,彼此分手了。剩下克利斯朵夫最後一個想跨出門口,那個聽得津津有味的青年便迎上前去。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注意到他。但那青年很有禮貌的脫下帽子,微笑著通報自己的姓名:「弗朗茲·曼海姆"。

  他對於自己在旁竊聽這種冒昧的行動,先表示了一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闊斧痛擊敵人的偏偏恭維了一陣。想到這點,他又笑了。克利斯朵夫挺高興的望著他,可是還不大放心:

  「真的嗎?」他問,"你不是取笑我嗎?」

  那青年賭著咒否認。克利斯朵夫臉上登時有了光采。

  「那末你認為我是對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張了?」

  「老實說,我不是音樂家,完全是門外漢。我所喜歡的唯一的音樂,——絕對不足恭維,——是你的音樂……至少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壞……」

  「唔!唔!"克利斯朵夫雖然還有些懷疑,究竟被捧上了,「這還不能算證據。」

  「哎,你真苛求……得了罷!……我也跟你一樣想:這算不得證據。所以你對德國音樂家的意見,我決不敢大膽批評。但無論如何,你對一般的德國人,老年的德國人,批評得太中肯了;那些糊塗的浪漫派,那種腐敗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們讚美的陳言俗套,真叫做'這不朽的昨日,亙古不滅的昨日,永久長存的昨日,因為它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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