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三


  克利斯朵夫在亂七八糟的稿子裡,選了一闋以赫貝爾的《尤迪特》為題材的《序曲》,那種粗獷有力的作風,和德國人的萎靡不振對照之下,使他特別覺得可取。(可是他已經討厭這作品,認為赫貝爾老是不顧一切的喜歡賣弄天才,多所做作。)其次是一闋交響曲,借用瑞士畫家鮑格林的浮誇的題目,叫做:人生的夢,又加上一句小題辭:人生是一場短促的夢。還有是一組耿,和幾闋古典作品,再加奧赫的一支歡樂進行曲:那是克利斯朵夫明知平庸但為了表示親熱而放進去的。

  幾次的預奏會還平靜無事。雖然樂隊絕對不瞭解所奏的作品,各人心裡對這種古怪的新音樂非常駭異,但還來不及有什麼意見;尤其在群眾沒有表示的時候,他們決不能有何主張。看到克利斯朵夫那麼自信,他們也就俯首帖耳的接受了。一般音樂師都很能服從,很有紀律,象一切良好的德國樂隊一樣。唯一的困難倒是在女歌唱家方面。她就是上次音樂廳中穿藍衣服的太太,在德國很有聲望,曾經在德累斯頓和拜羅伊特扮演瓦格納劇中的主角,肺量的宏大是沒有話說的。她雖然學會了瓦格納派最得意的咬音的藝術,把輔音唱得高揚,元音唱得沉重象擊錘一樣,可是就因為這樣,她沒有懂得自然的藝術。她對付一個字有一個字的辦法:所有的音都加強,所有的音節仿佛穿著鉛底鞋子在那裡重甸甸的拖,每一句都帶著悲劇的氣息。克利斯朵夫要求她把戲劇化的成分減少一些。她先還樂意聽從,可是天生笨重的聲音和賣弄嗓子的習慣使她無法控制。克利斯朵夫變得心煩意躁,告訴這位可敬的太太,說他是要叫人類說話,而不是要巨龍法弗奈吹小號。她聽了這種不客氣的話當然大不高興。她回答說①謝謝上帝,她已經知道什麼叫做歌唱,她也很榮幸的唱過勃拉姆斯的歌,就在那位大人物前面,而他也聽得津津有味。「那可糟了!糟了!"克利斯朵夫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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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弗奈為《西格弗裡德》歌劇中守護尼伯龍根指環的巨龍,以女歌唱家善唱瓦格納作品,故以此諷之。

  她傲然笑著,要求他把這句謎一樣的驚歎語解釋明白。他回答說勃拉姆斯一輩子也沒有懂得什麼叫做自然,他的稱讚簡直是最難堪的責備,雖然他克利斯朵夫有時不大有禮貌,——就象她剛才指摘的,——可也不至於說出對勃拉姆斯那種唐突的話。

  兩人繼續用這種口吻爭執下去;那位太太始終依著她慷慨激昂的方式唱,——結果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說他看明白了,那是她的天賦如此,沒法改的;但既然他的歌唱不好,還是乾脆不唱,從節目中刪掉得了。——那時已經到了音樂會的前夜:大家都知道音樂會中有他的歌,她自己也在外邊提過;並且她不無相當的音樂天才,很能賞識那些歌裡面的某些優點;克利斯朵夫臨時改變節目等於是侮辱她。而她想到明天的音樂會也許會奠定青年音樂家的聲名,也就不願意跟這顆將升的明星傷了和氣。所以她突然讓步了,在最後一次預奏會中,完全依照了克利斯朵夫的指示。可是她打定主意,在下一天的音樂會中非用她自己的作風唱不可。

  日子到了。克利斯朵夫一點不著急。他腦子裡裝滿了自己的音樂,沒法加以批判。他知道他的作品有些地方要給人笑。可是有什麼相干?一個人怕鬧笑話,就寫不出偉大的東西。要求深刻,必需有膽子把體統,禮貌,怕羞,和壓迫心靈的社會的謊言,統統丟開。倘若要誰都不吃驚,你只能一輩子替平庸的人搬弄一些他們消受得了的平庸的真理,你永遠踏不進人生。直要能把這些顧慮踩在腳下的時候,一個人才能偉大。克利斯朵夫居然這樣做了。大家很可能噓他,他有把握不讓他們安靜的。想到熟人們對曲子裡某些大膽的部分會裝出怎樣的嘴臉,他暗略覺得好玩。他預備受一番尖刻的批評,先在肚裡好笑了。無論如何,除非是聾子,他作品中的力量是誰都不能否認的,——至於這力能否討人喜歡是另一問題。並且那有什麼關係?……時人喜歡!討人喜歡!……只要有力量就行了。讓它象萊茵河一樣把什麼都卷走吧。

  他碰的第一個釘子是大公爵不到場。爵府的包廂裡只有幾個不相干的人,在府裡當隨從的太太們。克利斯朵夫憤憤的想道:「這混蛋跟我慪氣,他不知道對我的作品怎樣表示才好:他不來就是怕為難。"他聳聳肩膀,假裝不在乎這些無聊的事。但別人看了很注意,這是對克利斯朵夫的第一個教訓,同時對他的前途也是個威脅。

  聽眾也不比主子殷勤: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克利斯朵夫不由得心酸的想其他童年音樂會的盛況。要是他稍有經驗,一定會懂得演奏上品音樂的時候,聽眾的數目自然比不上演奏平凡音樂的時候:因為大部分人感到興趣的是音樂家而非音樂;而且一個跟普通人沒有分別的音樂家,顯然不及一個穿著短褲的兒童音樂家那麼好玩,那麼動人,能夠教傻瓜們開心。

  克利斯朵夫空等了一會兒聽眾,決意開場了。他硬要自己相信這樣倒是更好,以為"朋友雖少,都是知己"。——可憐他這種樂觀的心緒也維持不了多久。

  一曲又一曲的音樂儘管奏下去,場子裡寂靜無聲。有種寂靜無聲是因為大家感情衝動到極點,快要湧出來的緣故。但眼前的寂靜簡直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大家仿佛睡著了。每一句音樂都掉在漠不關心的深淵裡。克利斯朵夫背對著聽眾,全神對付著樂隊,可是依舊感覺到場子裡的情形。凡是真正的藝術家都有一種精神上的觸覺,能夠感知他演奏的東西是否在聽眾心裡引起共鳴。他照常打著拍子,非常興奮,可是從池子和包廂裡來的那股沉悶的空氣,使他心都涼了。

  終於《序曲》奏完了,大家有禮的,冷冰冰的拍了一陣手,就靜下來了。克利斯朵夫寧可受人噓斥一頓……便是怪叫一聲也好!至少得有點兒生命的表示,對他的作品表示一點反響!……——可是完全沒有。——他瞧瞧群眾,群眾也彼此瞧瞧。他們互相在目光中探求一些意見而探求不到,只能又扮起那副漠不關心的臉。

  音樂重新開始,輪到那支交響曲了。——克利斯朵夫幾乎不能終曲,屢次想丟下指揮棒,掉過頭來就走。他也傳染到了大眾的麻木,結果竟不懂自己指揮的東西了;他明明覺得掉入了煩悶的深淵。連他預料在某些段落上群眾會交頭接耳說的俏皮話也沒有,大家都在一心一意的翻閱節目單。克利斯朵夫聽見眾人同時嘩啦啦的翻紙張的聲音;然後又是一平靜默,直到曲子完了,然後又是一陣有禮的掌聲表示懂得一曲已經奏完。——大家靜下來以後還有兩三下零星的掌聲,因為沒有迴響,也就不好意思的停住了,空虛顯得更空虛,而這件小小的事故更顯得聽眾是多麼厭煩。

  克利斯朵夫坐在樂隊中間,不敢向左右張望一下。他真想哭出來,同時也氣得渾身哆嗦。他恨不得站起身子向大家喊:「你們多討厭!多討厭!……一起替我滾罷!……」

  聽眾稍為清醒了些,等著女歌唱家出場,那是他們聽慣而捧慣的。剛才那些新作品等於一片大海,他們沒有指南針,只能在那裡彷徨;她可是穩固的陸地,決沒有令人迷失的危險。克利斯朵夫看出大家的思想,輕蔑的笑了一笑。女歌唱家也知道群眾在等她;克利斯朵夫去通知她上臺的時候,她的神氣就象王后。他們倆用著敵對的態度彼此望了一眼。照例克利斯朵夫應當攙著她手臂,但他竟雙手插在袋裡,讓她自個兒出臺。她氣衝衝的走過去;他很不高興的跟在後面。她一漏臉,立刻來了個滿堂彩;大家松了口氣,臉上發出光來,有了精神;所有的手眼鏡都一起瞄準。她對自己的魔力很有把握,開始唱起歌來,不消說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全不遵從克利斯朵夫上一天的囑咐。替她伴奏的克利斯朵夫臉色變了。這種搗亂他是預先料到的。一發覺她走腔,他立刻敲著鋼琴,憤怒的說了聲:

  「不是這樣的!」

  可是她不理。他就在背後用著又重濁又生氣的聲音提醒她:

  「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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