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二


  但他往往覺得詩人的作品太文雅,寧願採用最簡單的題材,什麼古老的歌,在善書裡談到的年代悠久的敬神的民謠;他特意不用它們原有的讚美歌性質,而大膽的用世俗的,活潑的手法去處理。或者他利用一些成語,甚至隨便聽到的幾句話,民眾的對白,兒童的感想:這一類笨拙而平淡的語言例反透露出最純粹的感情。在這等地方,他是得其所哉了,他自己不覺得,可的確達到了深刻的境界。

  好的也罷,壞的也罷,——壞的居多,——他所有作品都充滿著生命力。當然不是全部新鮮的東西,那還差得遠呢。克利斯朵夫往往就因為真誠而顯得平凡;有時他不惜採用人家早已用過的形式,因為他覺得這種形式能夠準確表現他的思想,而且因為他的感覺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他無論如何不願意求新奇,以為只有平庸之極的人才操心這種問題。他但求說出自己的感覺,決不問前人有沒有說過。他很驕傲的相信,這才是求新奇的最好的辦法;世界上不是永遠只有一個克利斯朵夫嗎?憑著青年人目空一切的氣概,他認為古往今來還一無成就,一切還得開始或是從頭再做。因為覺得內心這樣的充實,人生這樣的無窮無極,他就處於得意忘形的,歡欣鼓舞的境界。時時刻刻都在歡欣鼓舞。這種心緒也用不著快樂來支持,便是悲哀它也能夠適應:他的力是他歡欣鼓舞的泉源,是一切幸福,一切德性之母。生活罷,儘量的生活罷!……凡是感覺不到自己有這種力的醉意,這種生的歡欣(哪怕是極痛苦的生活)的人,便不是藝術家。這等於一塊試金石。必須不問歡樂與痛苦都能夠歡欣鼓舞的,才是真正的偉大。門德爾松或勃拉姆斯,僅僅象十月的霧,象淅瀝的細雨,從來沒有這種神通。

  這種神通克利斯朵夫卻是有的;他以天生的戇直冒昧的性格,儘量在人前顯露他的快樂。他不覺得這種舉動有什麼惡意,只是想跟旁人分享他的快樂。他沒想到這種快樂會傷害大多數沒有這快樂的人。同時他也不管別人高興不高興;他就是極有自信,認為把自己的信念告訴人家是挺自然的。他把自己的豐滿和一般音符製造家的貧弱作了一個比較,覺得要人家承認他的優越是極容易,太容易了。只消把自己拿出去就行。

  於是他就把自己拿出去了。

  大家等著他。

  克利斯朵夫並不隱瞞他的感想。自從明白了德國人的虛偽,對什麼都不願意看到真相之後,他就決意要表露自己的真誠,絕對的,不稍假借的真誠,對任何人任何作品都不留餘地。又因為他做什麼事都不能不走極端,便說出許多荒唐的話駭人聽聞。而他的小孩子偏偏也真是可驚。只要碰到一個人,他就馬上說出他對德國藝術的感想,好似一個人有了奇妙的發見,不願留為獨得之秘。別人聽了會對他不滿意,那是他萬萬想不到的。一發覺某一部名作裡頭有什麼荒謬的地方,他就一心想著這個問題而急於逢人便訴,不管聽的人是音樂家或是業餘的愛好者。他得意揚揚的發表他的怪論。旁人先還不當真,聽了他的胡說八道笑笑。可是不久他們發覺他老說著這一套,一味堅持的作風未免趣味惡劣。克利斯朵夫的那些怪論,顯而易見不是嘴上說說而是深信不疑的,那時大家就不覺得有趣了。並且他肆無忌憚,公然在音樂會裡叫叫嚷嚷,發表他刻薄的議論,或者明白表示瞧不起那般聲名顯赫的大師。

  在小城裡,什麼都會不脛而走的傳播開去的:克利斯朵夫說的話,一句也沒有漏過人們的耳朵。他去年的行為已經惹動公憤。大家沒有忘掉他和阿達那種招搖的無恥的行動。他自己倒是記不起了:歲月遞嬗,往事都成陳跡,現在的他和從前的他已經渺不相關。但別人替他一一想起:所有的小城市自有一般人把街坊鄰舍的過失,污點,悲慘的、醜惡的、不愉快的事件,全部牢記在心,仿佛這是他們在社會上的職務。克利斯朵夫的案卷中,在過去的話柄之外,如今又加上一批新的。兩相對照,事情給襯托得更明顯了。從前是觸犯禮教,現在又傷害了風雅。最寬容的人說他是"標新立異",大多數卻肯定他是"完全瘋了"。

  還有另一種更危險的輿論在外邊開始傳佈;——因為是從最高方面來的,所以更轟動一時:——據說克利斯朵夫在繼續供職的宮廷中,膽敢對大公爵本人也不成體統的,譭謗德高望重的大師;他把門德爾松的《哀麗阿》稱做偽善的牧師的廢話,把舒曼的一部分歌也同樣加以侮辱;——而克①利斯朵夫這種話還是正當威嚴的親王們表示尊重這些作品的時候說的。大公爵冷冷的回答說:「聽你他話,先生,有時人家竟會疑心你不是德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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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哀麗阿》為門德爾松所作有名的清唱劇。

  這句報復的話,從那麼高貴的人嘴裡吐出來,直流傳到街頭巷尾。凡是妒忌克利斯朵夫的聲名,或為了其他的私仇而和他過不去的人,立刻補充說,他的確不是一個純粹的德國人。大家記得他父系方面是佛蘭德族。外方來的移民譭謗他所在國的榮譽當然不足為奇。這一下可把事情解釋明白了,而日耳曼民族除了看不起敵人以外,也更有理由抬高自己的聲價了。

  至此為止,大家只是對克利斯朵夫作些精神上的報復,可是他還要提供更具體的材料。一個人自己要被人批評的時候去批評別人,是最不智的事。換了一個聰明一點的藝術家,一定會尊敬他的前輩。但克利斯朵夫認為別人的庸俗是應當瞧不起的,自己的力量是應當得意的,沒有理由把他的輕視別人和自己的得意藏在肚裡。而他的表示得意又是忘形的。最近一些時候,他非常的需要發洩。他一個人消受不了那麼些歡樂,要不是分一些給別人,他竟會快樂得爆裂的。既沒有朋友,他就把樂隊裡的一個青年同事,叫做西格蒙·奧赫的,當做心腹。他是魏登貝格人,在樂隊裡當副指揮:脾氣很好,城府極深,一向對克利斯朵夫很尊敬的。他對這位同事毫不提防;他怎麼會想到把自己的快樂告訴一個閒人或是敵人有什麼不妥呢?他們不是應該反過來感謝他嗎?他這是不分敵友,使大家一起快樂啊。——殊不知天下的難事就莫過於教人家接受一樁新的幸福;他們幾乎更喜歡舊的苦難,因為他們所需要的是一種咀嚼了幾百年的糧食。

  一想到這個幸福是得之於別人的,他們尤其受不了。這簡直是一種侮辱,直要無法避免的時候才肯容忍,而且他們是要設法報復的。

  因此,克利斯朵夫的心腹話儘管有一千個理由不會受任何人歡迎,但有一千零一個理由可以受到西格蒙·奧赫的歡迎。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不久就要告老,克利斯朵夫雖然年紀很輕,可大有繼承的希望。奧赫既是純粹的德國人,當然承認克利斯朵夫有這個資格,既然宮廷方面這樣寵任他。可是奧赫自命不凡,以為倘若宮廷方面多瞭解他一點,他自己更有資格當指揮。所以看到克利斯朵夫高高興興而戰意扮看正經面孔跑進戲院的時候,他就堆起一副異樣的笑容,來接受克利斯朵夫傾箱倒骯e的心腹話了。

  「哦,"他狡猾的說,"又有什麼新的傑作嗎?」

  克利斯朵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回答:「啊!朋友!這一件作品可是登峰造極了……要是你聽到的話……該死!那太美了!唉,將來能聽到這個曲子的,簡直是天賜之福!大家聽過以後連死也甘心的了。」

  聽到這種話的可不是個聾子。奧赫並不一笑置之,也不拿這種幼稚的狂熱嘻嘻哈哈的打趣一番。克利斯朵夫的脾氣是倘使有人指出他的可笑,他自己就會先笑的。可是奧赫假裝聽得出神,逗克利斯朵夫多說一些傻話;等到一轉背,就趕快添枝接葉的把這些話柄傳播出去。大家先在音樂家的小圈子裡把他挖苦一陣,然後好不心焦的等機會來批判那些可憐的作品。——可憐的作品,不曾問世已經被判決了。

  作品終於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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