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一


  可是他完全沒想到這些。仿佛一個寵慣的孩子,他無情無義的把從母親那邊得來的武器去還擊母親。將來,將來他才會發覺受到她多少好處,發覺她多麼可貴呢……

  但這小時期正是他閉著眼睛對幼年時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時期。他恨自己,恨他們,因為當初曾經五體投地的相信了他們。——而這種反抗也是應當的。人生有一個時期應當敢不公平,敢把跟著別人佩服的敬重的東西——不管是真理是謊言——一概摒棄,敢把沒有經過自己認為是真理的東西統統否認。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見聞,使一個兒童把大量的謊言與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飽了,所以他若要成為一個健全的人,少年時期的第一件責任就得把宿食嘔吐乾淨。

  克利斯朵夫到了一個身心健康的人厭惡一切的關頭。本能逼著他把滿肚子不消化的東西一起淘汰。

  第一先得擺脫那種令人噁心的多愁多病的情緒,那在德國人心中點點滴滴流出來的時候,像是從潮濕的地道裡來的,有股黴爛的氣息。來點兒光明吧!來點兒光明吧!象雨點一樣多的歌,涓涓不絕的流出德國人的心情,散佈著瘴氣,臭①味,必須來一陣乾燥峭厲的風把它們一掃而空才好。歌的題材永遠脫不了什麼欲望,思鄉,飛翔,請問,為何?敬月,敬星,獻給夜鶯,獻給春天,獻給太陽;或是什麼春之歌,春之快樂,春天的旅行,春夜,春訊;或是愛情的聲音,愛情的圓滿,情話,情愁,情意;或是花之歌,花之敬禮,花訊;或是我心殷殷,我心如搗,我心已亂,我眼已花;還有是跟薔薇,小溪,斑鳩,燕子等等來一套天真而癡癔的對白;再不然是提出些可笑的問句,——"要是野薔薇沒有刺的話",——"燕子築巢的時候,她的配偶是老的一個呢還是新結合的?"——總而言之,全是春花秋月,觸景生情,無病呻吟的靡靡之音。多少美妙的東西給褻瀆了,多少高尚的感情被濫用了!而最糟的是,一切都是浪費掉的,老在公眾前面把自己的心赤裸裸的拿出來,只想親熱的,楞頭楞腦的,向人大聲訴說衷曲。明明無話可說而偏偏絮絮不休!這些嘮叨難道沒有完的嗎?——喂!池塘裡的青蛙,你們靜靜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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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處所謂的歌(Lied)為德國特有的一種歌唱樂曲,有純粹的民間歌謠,亦有音樂家以著名的詩歌起成的。自無名作家以至貝多芬,舒伯特,舒曼等均製作甚夥,而庸俗作家的產量尤為豐富,在德國為家家戶戶歌詠的最通俗的音樂。本書中凡用仿宋體排的歌字,均指此種體裁的歌。

  克利斯朵夫覺得最難堪的,莫過於表白愛情時的謊言,因為他更有資格拿它和事實相比。那套如譬如訴而循規蹈矩的情歌的公式,跟男子的情欲與女人的心都不相干。可是愛情這回事,寫作的人也經歷過來,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的!難道他們就是這樣戀愛的嗎?不,不,他們是扯謊,照例的扯謊,對自己扯謊;他們想要把自己理想化……而所謂理想化就是不敢正視人生,不敢看事情的真相——到處是那種膽怯,沒有光明磊落的氣概。到處是裝出來的熱情,浮誇的戲劇式的莊嚴,不論是為了愛國,為了飲酒,為了宗教,都是一樣。所謂酒歌,只是把擬人法應用到酒和杯子方面去的玩藝兒,例如"你,高貴的酒杯啊……"等等。至於信仰,應該象泉水一般從靈魂中出豈不意的飛湧出來的,這裡卻是象貨物一樣故意製造出來的。愛國的歌曲仿佛是寫來給一群綿羊按著節拍咩咩的叫的……——哎!你們大聲的吼罷!……怎麼!難道你們竟永遠的扯謊,——永遠的理想化,——連喝醉的時候,廝殺的時候,瘋狂的時候也要扯謊嗎?……

  克利斯朵夫甚至恨理想主義。他以為這種謊言還不如痛痛快快的赤裸裸的暴露。——骨子裡他的理想主義比誰都濃厚,他以為寧可忍受粗暴的現實主義者,其實這些人是他最大的敵人。

  但他給熱情蒙蔽了。縹緲的霧,貧血的謊言,"沒有陽光的幽靈式的思想",使他渾身冰冷。他進著全部的生命力嚮往於太陽。他一味逞著青年人的血氣,瞧不起周圍的虛偽或是他假想的虛偽;他沒看到民族的實際的智慧在那裡逐漸造成一些偉大的理想,把粗野的本能加以馴服或加以利用。要使一個民族的心靈改頭換面,既不是靠些片面的理由,靠些道德的與宗教的規律所能辦到,也不是立法者與政治家,教士與哲學家所能勝任:必須幾百年的苦難和考驗,才能磨煉那些要生存的人去適應人生。

  然而克利斯朵夫照舊作曲;而他指責別人的缺點,在自己的作品中就不能避免。因為創作在他是一種抑捺不住的需要,不肯服從智慧所定的規律的。一個人創作的動機並不是理智,而是需要。——並且,儘管把大多數的情操所有的謊言與浮誇的表現都認出來了,仍不足以使自己不蹈覆轍,那主要是得靠長時期艱苦的努力的。在現代的社會裡,大家秉受了多少代懶惰的習慣之後,更不容易絕對的守真返樸。而有一般人,有一些民族,尤其辦不到;因為他們有種不知趣的痼癖,在極應當緘口的時候,偏偏讓自己的心嘮叨不已。

  克利斯朵夫還沒認識靜默的好處:在這一點上他的精神是純粹德國式的;同時他也沒有到懂得緘默的年紀。由於父親的遺傳,他愛說話,愛粗聲大片的說話。他自己也覺察到,拚命想改掉;但這種掙扎反而使他一部分的精力變得麻痹了。此外他還得跟祖父給他的另外一種遺傳鬥爭,就是要准準確確的把自己表現出來極不容易。他是演奏家的兒子,賣弄技巧對他有很大的誘惑,當然是危險的誘惑:——那是純粹屬￿肉體方面的快感,能夠把肌肉靈活運用的快感,克服困難,炫耀本領,迷惑群眾,一個人控制成千成百的人的快感。雖然追求這種快感在一個青年人是可以原諒的,差不多是無邪的,但對於藝術對於心靈究竟是個致命傷。那是克利斯朵夫知道的,是他血統裡固有的;他竭力唾棄而結果仍免不了讓步。

  因此,種族的本能與自己天賦的本能都在鼓動他,過去的重負象寄生蟲般黏著他,使他無法擺脫,他只能搖搖晃晃的前進,而結果已經和他深惡痛絕的境界相去不遠。他當時所有的作品,全是真實與誇張,明朗的朝氣與口齒不清的傻話的混合起。前人的性格束縛著他的行動,他的個性難得能突破包圍透露出來。

  並且他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幫助他跳出泥窪。他自以為跳出的時候,實際卻是陷得更深。他暗中摸索,屢次嘗試,屢次失敗,糟蹋了許多精神與時間。甜酸苦辣的味道他都嘗過了,創作的騷動使他心緒不寧,也辨別不出自己的作品中哪些是有價值的。他想著些荒唐的計劃,輪廓龐大而宣傳哲理的交響詩,把自己難住了。可是他又太真誠,不能長此拿這些妄想來騙自己;他還沒有動手起草,已經不勝厭惡的把那些計劃丟開了。或者他想把最沒法下手的詩歌譜成序曲。於是他在那個不屬￿自己的園地中迷了路。等到他親自動手寫腳本的時候(因為他自以為無所不能),那就完全是荒謬絕倫的東西,他又想採用歌德,克萊斯特,赫貝爾,或莎士比亞的名著,可是把原作的意義都誤解了。並非因為他缺少聰①明,而是缺少批評精神;他不瞭解別人,因為太想著自己,他到處只看見自己那個天真而浮誇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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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萊斯特(1777—1811)為德國戲劇家。赫貝爾(1813—1863)為德國詩人。近代最大戲劇家之一,首創心理描寫。

  除了這些根本沒法長成的怪物以外,他又寫了許多小曲,直接表現那些一刹那的——實際是最永久的——情感,寫了許多歌。在這兒,跟別的地方一樣,他竭力一反流行的習慣。他重新採用別人已經譜成音樂的著名的詩篇,狂妄的要跟舒曼與舒伯特作法不同而更真切。有時他把歌德筆下的富有詩意的人物,把迷娘或《威廉·邁斯特》中的豎琴師等等,刻②劃出他們明確而騷動的個性。有時他也製作一些愛情的歌,灌輸入獷野而肉感的氣息,把貧弱的藝術家與淺薄的群眾素來心照不宣的蒙在情歌上的感傷色彩,一掃而空。總而言之,他要使人物與熱情為了他們本身而存在,不讓那般星期日坐坐啤酒店,危機會隨便發洩一下感情的德國家庭當做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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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歌德所作小說《威廉·邁斯特》,述一意大利伯爵洛泰利奧因女兒迷娘自幼被吉普賽人拐走,乃扮作行吟詩人,手彈豎琴,周遊各地尋訪,卒獲團聚。迷娘卒與大學生威廉·邁斯特結為夫婦。十九世紀法國音樂家托瑪採用此故事譜成歌劇,題作《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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