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八〇


  他把德國藝術赤裸裸的看到了。不論是偉大的還是無聊的,所有的藝術家都婆婆媽媽的,沾沾自喜的,把他們的心靈儘量暴露出來。有的是豐富的感情,高尚的心胸,而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衝破了堤岸,最堅強的靈魂給沖得稀薄,懦弱的就給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這簡直是洪水;德國人的思想在水底裡睡著了。象門德爾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誇感傷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些怎麼樣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沒有一塊岩石。只是一片濕漉漉的,不成形的黏土……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聽眾會不覺得。但他向周圍瞧了一下,只看見一些恬然自得的臉,早就肯定他們所聽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他們怎麼敢自動加以批評呢?對於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們是非常尊敬的。並且有什麼東西他們敢不尊敬呢?對他們的音樂節目,對他們的酒杯,對他們自己,他們都一樣的尊敬。凡是跟他們多少有些關係的,他們心裡一概認為"妙不可言"。

  克利斯朵夫把聽眾與作品輪流打量了一番,覺得作品反映聽眾,聽眾也反映作品。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裝著鬼臉。等到合唱班莊嚴的唱起一個多情少女的羞怯的《自白》,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聲的笑了。四下裡立刻響起一氣憤怒的噓斥聲。鄰座的人駭然望著他,而他一看到這些吃驚的臉更笑得厲害,甚至把眼淚都笑了出來。這一下大家可惱了,喊著:「滾出去!"他站起來走了,聳聳肩膀,笑得渾身扭動。全場的人看了都氣憤之極。從此克利斯朵夫就慢慢的跟他城裡的人處於敵對的地位。

  有了這次經驗以後,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決定把幾個「素受尊重的"音樂家的作品重新瀏覽一遍。結果他大為懊喪,因為發見他最敬愛的某些大師也有說謊的。他竭力懷疑,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不,沒有懷疑的餘地……一個偉大民族的藝術財富中竟有那麼些平庸的作品與謊言,他真是大吃一驚。經得起磨勘的樂曲實在太少了!

  從此,要去看別的心愛的作品的時候,他就免不了心驚肉跳……可憐他象中了妖法似的,到處都碰到同樣的失意!他為了某幾個大師簡直心都碎了,仿佛失掉了一個最愛的朋友,也仿佛突然發覺自己那麼信任的朋友已經把他欺騙了多年。他為之痛哭流涕,夜裡睡不著了,苦惱不已。他責備自己:是不是他不會判斷了?是不是他完全變了傻子?……不,不,他比什麼時候都更能看到太陽的光輝,更能感到生命的豐滿:他的心並沒愚弄他……

  他又等了好久,不敢驚動他認為最好最純粹的作家,那些聖中之聖。他唯恐把自己對他們的信心動搖了。但一顆事事講求真理的靈魂,本能上對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看透真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不顧:對這種鐵面無私的本能,又有什麼方法抗拒呢?——於是他打開那些神聖的作品,看看象軍中的禁衛隊似的最後一批精華……不料才看了幾眼,就發見它們並不比別的更純潔。他沒有勇氣繼續了。有時他竟停下來,闔上樂器,仿佛諾亞的兒子用外衣把父親裸露的身體給遮起來似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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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諾亞為《舊約》中救人類於洪水的希伯萊族長,醉後裸臥,其二子薩姆與耶弗為之以衣覆蔽。

  這樣以後,他對著這些廢墟喪然若失。他恨不得犧牲一切,不讓他神聖的幻象破滅。他心裡悲痛極了。幸而元氣那麼充足,他對藝術的信仰並不因之而動搖。憑著年輕人天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認為以前誰也沒經歷過人生,還得他重頭再來。因為沉醉于自己新生的力,他覺得——(也許並非沒有理由)——除了極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熱情和藝術所表現的熱情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以為自己表現的時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錯了。因為他充滿著熱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難發見熱情;但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辭藻中辨別出來。他所指摘的藝術家多數是這種情形。他們心中所有的,表現出來的,的確是深刻的感情;但他們語言的秘鑰隨著他們肉體一起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沒想到這些理由:他覺得現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與殘忍的脾氣,修正他對過去的藝術家的意見。最高貴的靈魂也給他赤裸裸的揭開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沒有被放過。而所謂可笑,在門德爾松是那種過分的憂鬱,高雅的幻想,四七八穩而言之無物;在韋伯是虛幻的光彩,枯索的心靈,用頭腦製造出來的感情;李斯特是個貴族的教士,馬戲班裡的騎①師,又是新古典派,又有江湖氣,高貴的成分真偽參半,一方面是超然塵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厭惡的賣弄技巧;至於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緒淹沒了,仿佛沉在幾裡路長的明澈而毫無味道的水底裡。便是英雄時代的宿將,半神,先知,教會的長老,也不免虛偽。甚至那偉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啟後的祖師,——也脫不了誑語,脫不了流行的廢話與學究式的嘮叨。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這位見過上帝的人物,他的宗教有時只是沒有精神的,加著糖②的宗教,而他的風格是七寶樓臺式的,繁瑣纖細的風格。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牽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調子,仿佛靈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穌談情,克利斯朵夫簡直為之作惡,似乎看到了肥頭胖耳的愛神飛舞大腿。並且,他覺得這位天才的歌唱教師③是關在屋子裡寫作的,作品有股閉塞的氣息,不象貝多芬或亨德爾有那種外界的強勁的風,——他們以音樂家而論也許不及他偉大,可是更富於人性。克利斯朵夫對一般古典派的大師不滿意的,還因為他們的作品缺少自由靈動的氣息,而差不多全部是"建築"起來的:有時是一種情緒用音樂修辭學的濫調加以擴大的;有時只是一種簡單的節奏,一種裝飾的素描,循環顛倒,翻來覆去,用機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鋪張,發展。這種對稱的,疊床架屋的結構,——奏鳴曲與交響樂——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因為他當時對於條理之美,對於規模宏大,深思熟慮的結構之美,還不能領會。他以為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樂家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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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李斯特於一八三九年曾受奧皇冊封為貴族,于晚年(1865)在羅馬入聖·芳濟會為修士。馬戲班騎師與江湖氣,均指其賣弄技巧。
  ②巴赫每作一曲,必先稱:「耶穌佑我!"一曲完成,必於紙尾附加一筆:「榮耀歸主!"其虔誠為音樂家中罕見,"見過上帝"一語尤指巴赫所作聖樂而言。
  ③巴赫曾任來比錫聖·托馬斯學院歌唱教師二十七年。


  他的批評浪漫派,嚴厲也不下於此。可怪的是,他最受不了的倒是那般自命為最自由,最自然,最少用"建築"功夫的作家,象舒曼那樣在無數的小作品中把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全部灌注進去的人,他尤其恨他們,因為在他們身上認出他自己少年時代的靈魂,和所有他此刻發誓要擺脫乾淨的無聊東西。當然,虛偽的罪名決不能加之于淳樸的舒曼:他幾乎從來不說一句不是真正感覺到的話。然而他的榜樣正好使克利斯朵夫懂得,德國藝術最要不得的虛偽還不在於藝術家想表現他們並不感到的情操,倒是在於他們想表現真正感到的情操,——因為這些情操本身就是虛偽的。音樂是心靈的鏡子,而且是鐵面無情的鏡子。一個德國音樂家越天真越有誠意,他越暴露出德國民族的弱點,動搖不定的心境,婆婆媽媽的感情,缺少坦白,偽裝的理想主義,看不見自己,不敢正視自己。而這虛偽的理想主義便是一般最大的宗師——連瓦格納在內——的瘡疤。克利斯朵夫重讀他的作品時,不禁咬牙切齒。《洛恩格林》於他顯得是大聲叫囂的謊言。他恨這種粗製濫造的豪俠的傳奇,虛假的虔誠,恨這個不知害怕的,沒有心肝的主角,簡直是自私與冷酷無情的化身,只知道自畫自贊,愛自己甚於一切。這等人物,他在現實中只嫌①見得太多:有的是這種德國道學家的典型,漂亮而沒有表情,無懈可擊而刻薄寡恩,把自己看作高於一切,不惜犧牲別人來供養自己。《漂泊的荷蘭人》的濃厚的感傷情調與憂鬱的煩悶,使克利斯朵夫同樣不能忍受。《四部曲》中那些頹廢的野蠻人,在愛情方面完全枯索無味,令人作惡。西格蒙特劫走弱妹的時候,居然用男高音唱起客廳裡的情歌。在《神界的黃昏》裡,西格弗裡德和布侖希爾德以德國式的好夫妻的姿態,在彼此面前,尤其在大眾面前,誇耀他們虛浮的,嘮叨的閨房的熱情。各式各種的謊言都彙集在這些作品裡:虛偽②的理想主義,虛偽的基督教義,虛偽的中古色彩,虛偽的傳①瓦格納所作《洛恩格林》歌劇中的主角洛恩格林(天神),營救人間被冤的女子哀爾撒,並與之結為夫婦,條件為新娘絕對不能問其為何許人,從何處來。婚後哀爾撒向其追問,洛恩格林即飄然遠引,一去不返。當時瓦格納自比為洛恩格林,要社會愛他而不問其為何許人,從何處來。②《漂泊的荷蘭人》,《四部曲》,均瓦格納所作歌劇。《四部曲》原名《尼伯龍根四部曲》,包括《萊茵的黃金》、《女武神》、《西格弗裡德》、《神界的黃昏》四歌劇。西格蒙特為《女武神》中人物,布侖希爾德在《女武神》以下三歌劇中均有出現,瓦格納歌劇本事均取材於古代日耳曼民族傳說,人物有神道,侏儒,野蠻人等。說,天上的神,地下的人,無一不虛偽。在此自命為破除一切成規的戲劇中間,標榜得最顯著的就是成規。眼睛,頭腦,心,決不會不發覺這種情形,除非它們自願。——而它們竟甘心情願要受蒙蔽。對於這種幼稚而又老朽的藝術,野性畢露的粗人與裝腔作勢的小姑娘的藝術,德國人居然非常得意。

  可是克利斯朵夫的厭惡是沒用的:一聽到這音樂,他照舊被作者惡魔般的意志抓住了,和別人一樣的激動,也許更厲害。他笑著,哆嗦著,臉上火刺刺的,心中好似有千軍萬馬在奔騰,於是他認為,在那些有這種颶風般的威力的人是百無禁忌的。他在唯恐幻夢破滅而戰戰兢兢的打開的神聖的作品中,發見自己的情緒和當年一樣熱烈,什麼也沒有減損作品的純潔:那時他快活的叫起來了。這是他在大風浪中搶救出來的光榮的遺物。多運氣啊!他似乎把自己救出了一部分。而這怎麼不是他自己呢?他所痛恨的那些偉大的德國人,可不就是他的血和肉,就是他最寶貴的生命嗎?他所以對他們這樣嚴,因為他對自己就是這樣嚴。還有誰比他更愛他們呢?舒伯特的慈祥,海頓的無邪,莫紮特的溫柔,貝多芬的英勇悲壯的心,誰比他感覺得更真切?韋伯使他神游於喁喁的林間,巴赫使他置身於大寺的陰影裡面,頂上是北歐灰色的天空,四周是遼闊無垠的原野,大寺的塔尖高聳雲際……在這些境界中誰比他更虔誠呢?——然而他們的誑語使他痛苦,永遠忘不了。他把謊言歸咎於民族性,認為只有偉大是他們自身的。那可錯了。偉大與缺點同樣是屬￿這個民族的,——它的雄偉而騷動的思潮,匯成一條音樂與詩歌的最大的河,灌溉著整個歐羅巴……至於天真的純潔,他能在哪一個民族中找到而敢於對自己的民族這樣苛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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