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七九


  克利斯朵夫一味體驗著這種靈感的樂趣,對其餘的一切都厭棄了。有經驗的藝術家當然知道靈感是難得的,凡是由直覺感應的作品必須靠智力完成;所以他儘量擠壓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聖的漿汁吸收乾淨,——(甚至還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紀太輕,太有自信,不免輕視這些手段。他抱著不可能的夢想,只願意產生一些從頭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來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顧事實,他不難發覺這種計劃的荒謬。沒有問題,那時正是他精神上最豐富的時代,絕對沒有給虛無侵入的空除。對於這源源不絕的靈感,無論什麼都可以成為引子;眼中見到的,耳中聽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一顰一視,片言半語,都可以在心中觸發一些夢境。在他浩無邊際的思想天地中,佈滿著千千萬萬的明星。——然而便是這種時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滅的事。雖然黑夜不會長久,雖然思想的緘默不致延長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這無名的威力一忽兒來找著他,一忽兒離開他,一忽兒又回來,一忽兒又消滅……他不知道這一回的消滅要有多久,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恢復。——高傲的性格使他不願意想到這些,他對自己說著:「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滅了,我也不存在了:我會自殺的。"——他不住的心驚膽戰,可是這倒反給他多添了一種快感。

  然而即使靈感在目前還沒有枯竭的危險,克利斯朵夫也已經明白單靠靈感是永遠培養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出現的時候差不多總是很粗糙,必須費很大的勁把它們去蕪存精。並且它們老是斷斷續續,忽飄忽落的;倘使要它們連貫起來,必需羼入深思熟慮的智慧和沉著冷靜的意志,才能鍛煉成一個新生命。克利斯朵夫既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當然不會不做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認,而硬要相信自己僅僅是傳達心中的模型,其實他為了使它明白曉暢起見,早已把內心的意境多多少少變化過了。——不但如此,他有時竟完全誤解思想的含義。因為樂思的來勢太猛了,他往往沒法說出它意義所在。它闖入心靈隱處的時候,還遠在意識領域之外,而這種純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規律的,意識也無法辨認出來,使自己騷動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麼,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種:歡樂,痛苦,都在那獨一無二的,因為是超乎智力而顯得不可解的熱情中混在一起。可是瞭解也罷,不瞭解也罷,智慧究竟需要對這種力給一個名字,使它和人類孜孜矻矻其在頭腦裡的,邏輯的結構,有所聯繫。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內心騷擾的那種曖昧的力,的確有一個確定的意義,而這意義是和他的意志一致的。從深邃的潛意識中踴躍出來的自由的本能,受著理智的壓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實際上跟它毫不相干的思想合作。在這種情形之下,作品不過是把兩種東西勉強放在一起:一方面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擬定的一個偉大的題材,一方面是意義別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獷的力。

  他低著頭摸索前進,受著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擊撞的力的鼓動,在支離滅裂的作品中放進一股暗晦而強烈的生命,那是他無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滿,非常高興的。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對於周圍的一切,對人家過去教他崇拜的一切,對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於正視了;——並且立刻肆無忌憚的加以批判。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國人的虛偽。

  一切民族,一切藝術,都有它的虛偽。人類的食糧大半是謊言,真理只有極少的一點。人的精神非常軟弱,擔當不起純粹的真理;必須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詩人,藝術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層謊言。這些謊言是適應每個民族而各各不同的:各民族之間所以那麼難於互相瞭解而那麼容易彼此輕蔑,就因為有這些謊言作祟。真理對大家都是一樣的,但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的謊言,而且都稱之為理想;一個人從生到死都呼吸著這些謊言,謊言成為生存條件之一;唯有少數天生的奇才經過英勇的鬥爭之後,不怕在自己那個自由的思想領域內孤立的時候,才能擺脫。

  由於一個極平常的機會,克利斯朵夫突然發覺了德國藝術的謊言。他早先的不覺察,並非因為他沒有機會常常看見,而是因為距離太近,沒有退步的緣故。現在,山的面目顯出來了,因為他離得遠了。

  他在市立音樂廳的某次音樂會裡。大廳上擺著十幾行咖啡桌,——大概有二三百張。樂隊在廳的盡裡頭的臺上。克利斯朵夫周圍坐著些軍官,穿著緊窄的深色長外套,——鬍子剃得很光,闊大的紅紅的臉,又正經又俗氣;也有些高聲談笑的婦人,過分裝做灑脫;天真的女孩子們露著全副牙齒微笑;胡髭滿面,戴著眼鏡的胖男子,活象眼睛滾圓的蜘蛛。他們每喝一杯酒總得站起來向什麼人舉杯祝賀健康,態度非常恭敬,虔誠,把臉色與說話的音調都變過了:好似念著彌撒祭裡的經文,他們扮著莊嚴而可笑的神氣互相敬酒。音樂在談話聲與杯盤聲中消失了。可是大家把講話和飲食的聲音盡盤壓低。樂隊指揮是個高大的駝背老人,掛在下巴上的須象條尾巴,往下彎的長鼻子架著眼鏡,神氣頗象一個語言學家。——這些典型的人物,克利斯朵夫久已熟識。但這一天,他忽然用著看漫畫的目光看他們了。的確,有些日子,凡是平時不覺察的旁人的可笑,會無緣無故躍入我們眼裡的。

  音樂會的節目包括《哀格蒙特序曲》,瓦爾德退菲爾的《圓舞曲》,《湯豪塞巡禮羅馬》,尼古拉的《風流婦人》,《阿塔利亞進行曲》,《北斗星》幻想曲。貝多芬的《序曲》奏得①很照規矩,《圓舞曲》奏得很激昂。輪到《湯豪塞巡禮羅馬》的時候,台下有開拔瓶塞的聲音。克利斯朵夫鄰桌的一個胖子,按著《風流婦人》的音樂打拍子,擠眉弄眼的做著福斯塔夫的姿勢。一位又老又胖的婦人,穿著天藍衣衫,束著一②條白帶子,扁鼻樑上夾著一副金邊眼鏡,皮色鮮紅的胳膊,粗大的腰圍,用洪大的嗓子唱著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歌。她揚著眉毛,做著媚眼,睒著眼皮,忽左忽右的搖頭擺腦,滿月似的臉上掛著個肥大的笑容,窮形極相的做著啞劇:再沒有她那副莊重老成的氣息,簡直象咖啡店裡的歌女。這位兒女滿堂的媽媽,居然還扮做癡癔的姑娘,想表現青春,表現熱情;而舒曼的歌也就跟著象逗弄小娃娃的玩藝兒。大家都聽得出神了。可是南德合唱班的人馬一出臺,聽眾的注意簡直到了莊嚴的程度。合唱班一忽兒咿咿唔唔的,一忽兒大聲叫吼的,唱了幾支極有情致的歌:四十個人的聲音等於四個人,似乎他們有意取消真正合唱的風格,只賣弄一些旋律的效果,淒悽楚楚的自以為極盡細膩,輕的時候象要咽氣,響的時候又突然震耳欲聾,好似敲著大銅鼓;總之是既不渾厚,又不平衡,純粹是柔靡不振的風格,令人想起波頓的妙語: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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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哀蒙格蒙特序曲》為貝多芬作品;《湯豪塞巡禮羅馬》為瓦格納歌劇《湯豪塞》中的一段;《阿塔利亞進行曲》為門德爾松的所作;《北斗星》為梅亞貝爾所作的喜歌劇。
  ②福斯塔夫為《風流婦人》中的男主角,為愚蠢可笑的角色。
  ③波頓為莎士比亞名劇《仲夏夜之夢》中的織工。


  「讓我來裝做獅子罷。我的叫吼可以跟嘴裡銜著食物的白鴿的聲音一樣柔和,也可以教人相信是夜鶯的歌唱。」

  克利斯朵夫聽著,一開頭就越來越詫異。這些情形對他絕對不是新鮮的。這些音樂會,這個樂隊,這般聽眾,他都是熟的。但突然之間他覺得一切都虛偽。一切,連他最心愛的《哀格蒙特序曲》在內,那種虛張聲勢的騷動,一板三眼的激昂慷慨,這時都顯得不真誠了。沒有問題,他所聽到的並非貝多芬和舒曼,而是貝多芬和舒曼的可笑的代言人,而是嘴裡嚼著東西的群眾,把他們的愚蠢象一團濃霧似的包圍著作品。——不但如此,作品中間,連最美的作品中間,也有點兒令人不安的成分,為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感覺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不敢分析,以為懷疑心愛的大師是褻瀆的。他不願意看,可是已經看到了,而且還不由自主的要看下去;象彼薩的含羞草一般,他在指縫裡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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