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七八


  然而他活潑的生機不容許他長時間的以這種煙霧似的幻夢為滿足。座幻的佔有,他覺得厭倦了,他要抓住夢境。——可是從何下手呢?這一個跟那一個都顯得一樣重要。他把它們翻來覆去,一忽兒丟下,一忽兒又撿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一個夢決不給你連抓到兩次;它隨時隨地都在變,在他手裡,在他眼前,在他眼睜睜的瞧著的時候已經變了。必須趕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遲緩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麼都做完,但連最小的工作他也覺得困難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開始工作已經在厭惡這工作。他的夢過去了,他自己也過去了。他做著一樁事,心裡就在懊惱沒有做另外一樁。只要他在美妙的題材中挑定一個,就會使他對這個題材不感興趣。因此他所有的寶藏都變成毫無用處。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時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經死了。這真是當太爾式的痛苦:仰取果實,變為石塊;俯飲河水,水即不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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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太爾為神話中裡第國王,因殺子饗神,被罰永久饑渴。

  為了蘇解他的饑渴,他想漂靈於已經獲得的泉源,把他從前的作品來安慰一下……可是那種飲料簡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連咒帶罵的唾了出來。怎麼!這不冷不熱的東西,這種乏味的音樂,便是他的作品嗎?——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裡說不出的懊喪:他莫名片妙,不懂當初怎麼會寫出來的。他臉紅了。有一次,看到特別無聊的一頁,他甚至轉過身去看看室內有沒有人,又去把臉埋在枕上,好似一個害臊的兒童。又有幾次,他的作品顯得那麼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該死的!"他叫著,笑彎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過於那些他從前自以為表白熱情,表白愛情的喜悅與悲苦的樂曲。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仿佛給蒼蠅叮了一口,用拳頭打著桌子,敲著腦門,憤怒得直叫,用粗話來罵自己,把自己當做蠢豬,混蛋,畜生,小丑。最後他喊得滿面通紅的去站在鏡子前面,抓著自己的下巴,說著:「你瞧,你瞧,你這蠢東西,你這蠢驢似的嘴臉!你扯謊!讓我來教訓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罷,先生!'

  他把臉埋在面盆裡,直浸到閉過氣去,然後他臉色緋紅,眼珠望外突著,象海豹一般直喘大片,也顧不得抹一抹臉,就奔向書桌,拿起該死的樂曲譜衝衝的撕掉了,嘴裡咕嚕著:「去你的罷,你瞧,混蛋!該死的傢伙!……你瞧,你瞧!……」

  他這才覺得松了口氣。

  這些作品裡使他最起惱的是謊話。沒有一點東西出於真正的感覺。只是背熟的濫調,小學生的作文:他談著愛情,仿佛瞎子談論顏色,全是東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套。而且不只是愛情,一切的熱情都被他當作高談闊論的題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誠的,但光是想要真誠還不夠:問題是要真能做到;而一個人對人生毫無認識的時候,又怎麼能真誠呢?靠了最近六個月的經歷,他才能發覺這些作品的虛偽,才能在現在和過去之間突然看出一條鴻溝。如今他跳出了虛幻的境界,有了一個真正的尺度,可以測驗他思想真偽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從前沒有熱情就寫下來的作品,再加上他矯枉過正的脾氣,他就打定主意,從此不受熱情驅策決不寫作。他也不願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發誓除非創作的欲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遠放棄音樂的了。

  他這麼說著,因為他明明知道暴風雨快來了。

  所謂打雷,他要它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就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但在高處比較更容易觸發,有些地方——有些靈魂——竟是雷雨的倉庫:它們會製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過來;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別富於電力,使霹靂的爆發即使不能隨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雷雨一天一天的醞釀著。白茫茫的天上佈滿著灼熱的雲。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頭裡在發燒,嗡嗡的響著;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著那重甸甸的高舉著的錘子打在烏雲上面。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象樹葉般發抖……隨後又是一平靜寂。天空繼續醞釀著雷電。

  這樣等待的時候自有一種悲愴而痛快的感覺。雖然你受著壓迫,渾身難過,可是你感覺到血管裡頭有的是燒著整個宇宙的烈火。陶醉的靈魂在鍋爐裡沸騰,象埋在酒桶裡的葡萄。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結果會產生些什麼來呢?……象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的看著自己,焦急的聽著臟腑的顫動,想道:「我會生下些什麼來呢?」

  有對不免空等一場。陣雨散了,沒有爆發;你驚醒過來,腦袋重甸甸的,失望,煩躁,說不出的懊惱。但這不過是延期而已;陣雨早晚要來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發得越遲,來勢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來了嗎?……生命的各個隱蔽的部分,都有烏雲升起。一堆堆藍得發黑的東西,不時給狂暴的閃電撕破一下;——它們飛馳的迅速使人眼花繚亂,從四面八方來包圍心靈;爾後,它們把光明熄滅了,突然之間從窒息的天空直撲下來。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時間!……奮激達于極點的原素,平時被自然界的規律——維持精神的平衡而使萬物得以生存的規律——幽禁在牢籠裡的,這時可突圍而出,在你意識消滅的時候統治一切,顯得巨大無比,莫可名狀。你痛苦之極。你不再嚮往於生命,只等著死亡來解放了……

  而突然之間是電光閃耀!

  克利斯朵夫快樂得狂叫了。

  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盡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漂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歡樂是創造的歡樂:愛情,天才,行動,——全靠創造這一團烈火迸射出來的。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邊沒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無成的浪子,——也想借一點黯淡的光輝取暖。

  創造,不論是肉體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捲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創造是消滅死。

  可憐的是不能生產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離失所,跟著著枯萎憔悴的肉體與內心的黑暗,從來沒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憐的是自知不能生產的靈魂,不象開滿了春花的樹一般滿載著生命與愛情的!社會儘管給他光榮與幸福,也只是點綴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克利斯朵夫受著光明照耀的時候,一陣電流在身上流過,使他發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現了陸地。也好象在人堆裡忽然遇到一雙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這種情形,往往是在幾小時的胡思亂想,意氣消沉之後發生的,尤其在想著別的事,或是談話或是散步的時候。倘若在街上,他還因為顧慮而不敢高聲表示他的快樂。在家裡可什麼都攔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著嗓子哼一支歡呼勝利的調子。母親聽慣了這種音樂,結果也明白了它的意義。她和克利斯朵夫說,他活象一隻才下了蛋的母雞。

  樂思把他滲透了:有時是單獨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時候是包裹著整部作品的一片星雲:曲子的結構,大體的線條,都在一個幕後面映現出來;幕上還有些光華四射的句子,在陰暗中燦然呈露,跟雕像一樣分明。那僅僅象一道閃電;有時是接踵而至的好幾道閃電;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這個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豈不意的漏了一忽兒臉,會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幾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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