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七四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認這一點。他向過去伸著手臂,非要他從前那種高傲而隱忍的精神復活過來不可。可是這精神已經不存在了。情欲的危險不在於情欲本身,而在於它破壞的結果。儘管克利斯朵夫現在不愛了,甚至暫時還厭惡愛情,也是沒用;他已經被愛情的利爪抓傷了,心中有了個必須想法填補的窟窿。對柔情與快感的需要那麼強烈,使嘗過一次滋味的人永遠受著它的侵蝕:一旦沒有了這個風魔,就得有別種風魔來代替,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例如"憎厭一切"的風魔,對那種"高傲的純潔"的風魔,「信仰道德"的風魔。——而這些熱情還不能厭足他的饑渴,至多是暫時敷衍一下。他的生活變成了一連串劇烈的反動,——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時而他想實行不近人情的禁欲主義:不吃東西,只喝清水,用走路,疲勞,熬夜等等來折磨肉體,不讓它有一點兒快樂。時而他堅信,對他那一類的人,真正的道德應當是力,便儘量去尋歡作樂。禁欲也罷,縱欲也罷,他總是煩惱。他不能再孤獨,卻又不能不孤獨。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種真正的友誼,——也許象洛莎的那一種,那他一定會藉以自慰的。但兩家之間已經完全鬧翻,不見面了。克利斯朵夫只碰到過一次洛莎。她望了彌撒從教堂裡出來。他遲疑著不敢上前;她一見之下似乎想迎著他走過來;可是他從潮水般的信徒堆裡向她擠過去時,她把頭轉向了別處;而他走近的時候,她只冷冷的行了個禮就走開了。他覺得這姑娘對他存著冷淡與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終愛著他,極想告訴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仿佛現在再愛他是一樁罪過,因為克利斯朵夫行為不端,已經墮落,跟她距離太遠了。這樣,他們就永遠分離了。而這對於兩人也許都有好處。雖然心地極好,她可沒有活潑潑的生命力去瞭解他。他雖然極需要溫情與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閉塞的,沒有歡樂,沒有痛苦,沒有空氣的生活。他們倆一定會痛苦的,——為了教對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他們倆不能接近的不幸,歸根結蒂倒是大幸,——那對一般剛強而能撐持的人往往是這樣的。

  但在當時,這個情形對他們畢竟是大大的不幸與苦惱,尤其對克利斯朵夫。一個有道德的人這樣的不容忍,這樣的心地褊狹,把最聰明的人變得不聰明,把最慈悲的人變得不慈悲的褊狹,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氣憤,覺得受了侮辱,甚至為表示抗議起見,他走上了極端放縱的路。

  他和阿達常到郊外酒店去閑坐的時候,結識了幾個年輕人,——都是些過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們無愁無慮的心情與無拘無束的態度,倒也並不使他討厭。其中有一個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樣是音樂家,當著管風琴師,年紀三十上下,人很聰明,本行的技術也不壞,可是懶得不可救藥,寧可餓死渴死也不願意振作品來的。他為了給自己的懶散解嘲,常常說一般為人生忙碌的人的壞話;他那些不大有風趣的譏諷,教人聽了發笑。他比他的同伴們更放肆,不怕——可是還相當膽小,大半出之以擠眉弄眼與隱隱約約的措辭,——諷刺當道的人,甚至對音樂也敢不接受現成的見解,把時下徒負虛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撻伐。他對女人也不留餘地,專門喜歡在說笑話的時候,引用憎厭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靈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誰都更欣賞這句尖刻辛辣的話。

  心亂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覺得和弗烈特曼談天是種排遣。他把他的為人看得很透,對那種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氣也不會長久喜歡的;冷嘲熱諷和永遠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教人膩煩,只顯出說話的人的無能;但這個態度究竟和市儈們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利斯朵夫心裡儘管瞧不起這同伴,實際卻少不了他。他們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裡,而他們比弗烈特曼更無聊:整夜的賭錢,嚼舌,喝酒。在令人作惡的煙草味道與殘肴剩菜的味道中間,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驚醒過來,呆呆的瞪著周圍的人,不認得他們了,只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兒呢?這是些什麼人啊?我跟他們在一起幹什麼呢?」

  他們的談話與嘻笑使他噁心,可沒有勇氣離開他們: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與悔恨單獨相對。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尋找,而且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變成的那副丟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懶,看到了危險非但不振作品來,反而更加萎頓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象他那一類的人,自有別人所沒有的元氣與辦法,能夠抵抗毀滅: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斃的本能,以智慧而論勝過聰明,以強毅而論勝過意志的本能。並且他雖然自己不覺得,還有藝術家的那種特殊的好奇心,那種熱烈的客觀態度,為一切真有創造天賦的人都有的。他儘管戀愛,痛苦,讓熱情把自己整個兒的帶走,他可並不盲目,還是能看到那些熱情。它們固然是在他心中,可並不就是他。在他的靈魂中,有千千萬萬的小靈魂暗中向著一個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實在的目標撲過去,象整個行星的體系在太空中受著一個神秘的窟窿吸引。這種永遠不息的,不自覺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發生在頭暈目眩的時候,正當日常生活入於麻痹狀態,在睡眠的深淵中射出神秘的目光,顯出生命的各種各樣面目的時候。一年以來,克利斯朵夫老是給一些夢糾纏著,在夢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種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間是幾個完全不同的人,而這幾個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遠,有幾個世界的距離,有幾個世紀的相差。醒了以後,他只有夢境留下來的一種騷亂惶惑的感覺,而一點記不起造成這惶惑的原因。那感覺好比一個執著的念頭消滅以後所給你的困倦;念頭的痕跡始終留在那兒,你可無法瞭解。一方面他的靈魂在無窮的歲月中苦苦掙扎,一方面另有一顆清明寧靜而非常關切的靈魂,在他心中看著他勞而無功的努力。他瞧不見這另外一顆靈魂,但它那道潛在的光的確照著他。這靈魂對這些男男女女,對這個世界,這些情欲,這些思想,不問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賤的思想,都極需要而且極高興的去感覺,觀察,瞭解,為之受苦;——而這一點就讓那些思想與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從虛無中救度了出來。這第二重的心靈使他感到並不完全孤獨。它什麼都要嘗試,什麼都要認識,在極有破壞性的情欲前面築起一座堡壘。

  這另一顆心靈固然能夠使克利斯朵夫的頭浮在水面,但還不能使他單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來。他還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韜光養晦。什麼工作都沒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在過一道難關,結果是極有收穫的:——他將來的生命都在這個轉變中間長了芽;——但這種內心的財富,目前除了極端放蕩以外別無表現;這樣豐滿的生命力在當時所能產生的結果,跟最纖弱的心靈的並無分別。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沒了。他所有的力都受著極猛烈的推動,長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時並進的。只有他的意志並沒同樣迅速的長成,倒反被這些妖魔嚇壞了。他的身心到處都在爆裂。可是這個驚天動地的精神上的劇變,別人是一無所見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覺得沒有意志,無力創造,無力生存。而欲念,本能,思想,卻先後的湧了出來,宛如硫磺的濃煙從火山口中奔騰直冒;於是他問自己:

  「現在又要冒出些什麼來呢?我要變成怎麼樣呢?難道永遠是這樣的了?還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遠一無所成了嗎?」

  而他遺傳得來的本能,前人的惡習,此刻忽然暴露了出來。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氣沖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憐的魯意莎對他望瞭望,歎著氣,一句話也不說,只管祈禱。

  有天晚上他從酒店裡出來,在城門口氣見高脫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馱著包裹走在他前面。這矮子已經有幾個月不到本地來,在外邊逗留的時期越來越長了。克利斯朵夫非常高興的老遠叫他。給包袱壓得彎了身子的高脫弗烈特,回過頭來瞧見克利斯朵夫裝著鬼臉,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飛色舞,連奔帶縱的跑過來,握著舅舅的手使勁的搖,表示十二分親熱。高脫弗烈特對他瞅了好久,才說: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為舅舅認錯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憐的人老啦,記憶力都沒有了。」

  的確,高脫弗烈特神氣老了許多,皮膚更皺,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費勁。克利斯朵夫還在那裡嘮嘮叨叨。高脫弗烈特把包裹馱在肩上,默默無聲的又走起來了。他們倆肩並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劃腳,直著嗓子說話。高脫弗烈特咳了幾下,只是不做聲。克利斯朵夫問他什麼話的時候,他仍舊管他叫曼希沃。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問他了:

  「哎!您怎麼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難道您忘了嗎?」

  高脫弗烈特只管走著,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搖搖頭冷冷的說: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認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著腳步,呆住了。高脫弗烈特照舊邁著小步走著,克利斯朵夫不聲不響的跟在後面。他酒醒了。走過一家有音樂的咖啡店門口,不清不楚的鏡子裡照出門燈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認出了父親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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