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七五


  他整夜的反省,徹底做了番檢討。現在他明白了。不錯,他認出了在心中抬頭的本能與惡習,覺得不勝厭惡。他想起在父親遺骸旁邊守靈的情景,想起當時許的願,又把那時以後自己的生活溫了一遍,發覺每件事都違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來他做了些什麼呢?為他的上帝,為他的藝術,為他的靈魂,他做了些什麼呢?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麼呢?沒有一天不是白過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沒有寫過一件作品,沒有轉過一個念頭,沒有作過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亂的欲念紛至遝來,互相毀滅。狂風,塵埃,虛無,……他的志願有什麼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沒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願相反的。他做了一個他不願意做的人:這便是他生活的總帳。

  他一夜沒有睡著。早上六點,天還沒有亮,他聽見舅舅準備動身了。——因為高脫弗烈特不願多耽留。他只是經過這兒,照例來看看他的妹妹與外甥,早就聲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樓去。高脫弗烈特看見他血色全無,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幫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親熱的笑了笑,問他可願意送他一程。天還沒有破曉,他們就出發了。兩人用不著說話,彼此都很瞭解。走過公墓的時候,高脫弗烈特問:

  「你可願意進去一下嗎?」

  他到城裡來一次,總得去看一次約翰·米希爾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這兒已有一年了。高脫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說道:

  「咱們來祈禱罷,但願他們長眠,永息,別來纏繞我們。」

  他這個人一方面極有見識,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時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詫異;但他這一回對舅舅完全瞭解。直到走出公墓,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

  兩人關上了咿啞作響的鐵門,順著牆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過來,小路高頭是伸在墓園牆外的柏樹枝條,積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說,"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愛情的磨難說出來,怕使舅舅發窘;他只提到他的慚愧,他的無用,他的懦怯,他的違背自己的許願。

  「舅舅,怎麼辦呢?我有志願,我奮鬥!可是過了一年,仍舊跟以前一樣。不!連守住原位也辦不到!我退步了。我沒有出息,沒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許的願都沒做到!……」

  他們正在爬上一個俯瞰全城的山崗。高脫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說:

  「孩子,這還不是最後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麼就怎麼的。志願和生活根本是兩件事。別難過了。最要緊是不要灰心,繼續抱住志願,繼續活下去。其餘的就不由我們作主了。」

  克利斯朵夫無可奈何的再三說著:「我許的願都沒做到!」

  「聽見沒有?"高脫弗烈特說……

  (雞在田野裡啼。)

  「它們也在為了別個許了願而做不到的人啼。它們每天早上為了我們每個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悶的說,"它們會不再為我啼的……那就是沒有明天的一天。那時我還能把我的生命怎麼辦呢?」

  「明天是永遠有的,"高脫弗烈特說。

  「可是有了志願也沒用,又怎麼辦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禱。」

  「我已經沒有信仰了。」

  高脫弗烈特微微笑著:

  「你要沒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個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禱罷。」

  「祈禱什麼呢?」

  高脫弗烈特指著在絢爛而寒冷的天邊顯現出來的朝陽,說道:

  「你得對著這新來的日子抱著虔敬的心。別想什麼一年十年以後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論統統丟開。所有的理論,哪怕是關於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對人有害的。別用暴力去擠逼人生。先過了今天再說。對每一天都得抱著虔誠的態度。得愛它,尊敬它,尤豈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發榮滋長。便是象今天這樣灰暗愁悶的日子,你也得愛。你不用焦心。你先看著。現在是冬天,一切都睡著。將來大地會醒過來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樣,象它那樣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誠,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會順當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還是應當快樂。因為那表示你不能再進一步。幹嗎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幹嗎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傷呢?一個人應當做他能做的事。……Alsichkann (竭盡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皺著眉頭說。

  高脫弗烈特很親熱的笑了:

  「你說太少,可是大家就沒做到這一點。你驕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會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麼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這一點。」

  「啊,"克利斯朵夫歎了口氣,「那末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呢?簡直是多餘的了。可是有些人說'願即是能!'……」

  高脫弗烈特又溫和的笑了起來:「真的嗎?那末,孩子,他們一定是些說謊大家。要不然他們根本沒有多大志願……」

  他們走到了崗上,很親熱的互相擁抱了一下。小販拖著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著舅舅走遠,反復念著他那句活:

  「Alsichkann。"他笑著想:「對,……竭盡所能……能夠做到這一步也不錯了。」

  他向著城中回頭走。冰凍的雪在腳下格格的響。冬天尖利的寒風,在山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發抖。他的臉也被吹得通紅,皮膚熱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崗底下,紅色的屋頂迎著寒冷而明亮的陽光微笑。空氣凜冽。冰凍的土地精神抖擻的好似非常快樂。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樣。他想:

  「我也會醒過來的。」

  他眼中還含著淚。他用手背抹掉了,望著沉在水霧中間的旭日,笑了出來。大有雪意的雲被狂風吹著,在城上飄過。他對烏雲聳了聳鼻子表示滿不在乎。冰冷的風在那裡吹嘯……

  「吹罷,吹罷!隨你把我怎麼辦罷!把我帶走罷!……我知道我要到哪兒去。」

  當你見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將死而不死於惡死之日。

  (古教堂門前聖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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