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七二


  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為難,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覺得慚愧;被兄弟撞見的難堪,非但是因為從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資格,而且也因為他對長兄的責任抱著很高,很天真,有點兒過時的,在許多人看來未免可笑的觀念;他覺得這樣的不盡長兄之責等於是墮落。

  晚上他們在臥室裡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開口講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的不做聲,也在那裡等著。直到脫衣服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決意和兄弟提到他的愛情。他心慌得厲害,簡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為羞怯,便故意裝出突如其來的口吻。恩斯德一點兒不幫他忙;他不聲不響,也不對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麼都看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態度和言語之間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過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說出阿達的名字;他所描寫的她的面貌,可以適用于所有的愛人。但他講著他的愛,慢慢的被心中的柔情鼓動起來,說愛情給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沒有遇到這道光明以前是多麼苦惱,沒有一場深刻的戀愛,人生等於虛度一樣。恩斯德肅然聽著,對答得很聰明,絕對不提問句,只是很感動的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們交換著關於戀愛與人生的意見。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這樣的瞭解他,快慰極了。他們在睡熟之前友愛的擁抱了一下。

  從此克利斯朵夫常常和恩斯德提到他的愛情,雖然老是很膽怯,不敢儘量吐露,但這位兄弟的謹慎與識趣使他很放心。他也表示出對阿達的疑慮,但從來不指摘阿達,只埋怨自己。他含著眼淚說,要是失掉了她,他就活不了。

  同時他也在阿達面前提起恩斯德,說他長得怎麼美,怎麼聰明。

  恩斯德並不要求克利斯朵夫介紹阿達;只是郁鬱悶悶的關在房裡不肯出門,說是一個熟人都沒有。克利斯朵夫覺得自己不應該每星期日和阿達到鄉間去玩,而讓兄弟獨自守在家裡。另一方面他覺得要不能和情人單獨相處也非常難受:然而他總責備自己的自私,終於邀請恩斯德和他們一塊兒去玩了。

  在阿達門外,他把兄弟介紹了。恩斯德和阿達很客氣的行了禮。阿達走了出來,後邊跟著那個形影不離的彌拉;她一看見恩斯德就驚訝的叫了一聲。恩斯德微微一笑,擁抱了彌拉,彌拉若無其事的接受了。

  「怎麼!你們原來是認識的?"克利斯朵夫很詫異的問。

  「當然囉,"彌拉笑著說。

  「從什麼時候起的?」

  「好久好久了。」

  「噢!你也知道的?"克利斯朵夫問阿達,「幹嗎不跟我說?」

  「你以為我認識彌拉所有的情人嗎?"阿達聳了聳肩膀。

  彌拉假裝對阿達的話生了氣。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這些。他很不快活,覺得恩斯德,彌拉,阿達,都不坦白,雖然實際上不能說他們扯謊;但要說事事不瞞阿達的彌拉偏偏把這一件瞞著阿達是難於相信的,說恩斯德和阿達以前不相識也不近事實。他留神他們。他們只談幾句極平常的話,而以後一起散步的時候,恩斯德只關心著彌拉。在阿達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談話,而且比平時格外和起。

  從此以後,每次集會必有恩斯德參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擺脫他,可不敢說。他的動機單單是因為覺得不應該把兄弟引做作樂的同伴,可絕對沒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動毫無可疑之處:他似乎鍾情於彌拉,對阿達抱著一種有禮的,差不多是過分敬重的態度,仿佛他要把對於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給哥哥的情婦。阿達並不感到奇怪;她自己的行動也十分謹慎。

  他們在一起作著長時間的散步。兩兄弟走在前面,阿達與彌拉在後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噥噥。她們停在路中間長談,克利斯朵夫與恩斯德停下來等她們。結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煩了,自個兒望前了;可是不久,他聽見恩斯德和兩個多嘴的姑娘有說有笑,就懊惱的走回來,很想知道他們說些什麼;但他們一走近,話就突然中止了。

  「你們老是在一塊兒商量什麼秘密呀?"他問。

  他們用一句笑話把他蒙過去了。他們三個非常投機,象節場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達狠狠的吵了一架。從早上其他們就生氣了。平時,阿達在這種場合會裝出一副一本正經而惱怒的面孔,格外的惹人厭,算做報復。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沒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而對其餘的兩個同伴照舊興高采烈。仿佛她是歡迎這場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極想講和;他比什麼時候都更熱情了。除了心中的溫情以外,他還感激愛情賜給他的幸福,後悔那些無聊的爭論糟蹋了光陰,再加一種莫名片妙的恐懼,似乎他們的愛情快要完了。阿達只做不看見他,和別人一起笑著;他很悲哀的瞧著她俊美的臉,想起多少寶貴的回憶;有時這張臉(現在就是的)顯得多麼善良,笑得多麼純潔,以至克利斯朵夫問自己,為什麼他們沒有相處得更好,為什麼他們以作踐幸福為樂,為什麼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時間,為什麼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與誠實的部分,為什麼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們純潔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後快。他覺得非相信他所愛的對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責備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寬容。

  他走到她身邊跟她搭訕,她冷冷的回答了幾句,一點沒有跟他講和的意思。他緊緊逼著她,咬著她耳朵要求她和別人離開一會,單獨聽他說話。她很不高興的跟著他。等到他們落後了幾步,彌拉與恩斯德都瞧不見他們了,他便突然抓著她的手,求她原諒,跪在樹林裡的枯葉上面。他告訴她,他不能這樣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麼散步,什麼美麗的風光,無論什麼他都不感樂趣了;他需要她愛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氣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諒,說這種過失就是從他愛情上來的,因為凡是平庸的,和他們寶貴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過去的事,提其他們的初遇,最初幾天的生活;他說他永遠那樣的愛她,將來也永遠愛她,但願她不要離開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達聽著,微笑著,有點兒慌,差不多心軟了。她的眼睛變得很柔和,表示他們相愛,不再慪氣了。他們互相擁抱,緊緊靠在一起,望木葉脫落的樹林中走去。她覺得克利斯朵夫很可愛,聽了他溫柔的話很高興;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惡的念頭,連一個也沒放棄。她有些遲疑,念頭不象先前堅決了,但胸中所計劃的事並不就此丟開。為什麼?誰說得清呢?……因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嗎?……誰知道?或許她認為,在這一天上欺騙朋友來對他證明,對自己證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並不想讓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願意的。現在她自以為對他比什麼時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們在樹林裡走到一平空曠的地方,那兒有兩條小路通到他們要去的山崗。克利斯朵夫揀的一條,恩斯德認為是遠路,應當走另外一條。阿達也那麼說。克利斯朵夫因為常在這兒過,堅持說他們錯了。他們不承認。結果大家決定來實地試一試,各人都打賭說自己先到。阿達跟恩斯德走。彌拉可陪著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對的,還補充著說他從來不會錯的。克利斯朵夫對遊戲很認真,又不願意輸了東道,便走得很快,彌拉覺得太快了,她並不象他那麼著急。

  「你急什麼,好朋友,"她口氣又安閒又帶些譏諷的意味,

  「我們總是先到的。」

  給她一說,他也覺得自己不大對了:「不錯,我走得太快了;用不著這樣趕路的。」

  他放慢了腳步又說:「可是我知道他們的脾氣,一定連奔帶跑的想搶在我們前面。」

  彌拉大聲笑了:「放心罷!他們才不會跑呢。」

  她吊著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緊。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點,一邊走一邊抬起她又聰明又撒嬌的眼睛望著他。她的確很美,很迷人。他簡直不認得她了:她真會變化。平時她的臉帶點蒼白,虛腫;可是只要有些刺激,或是什麼快樂的念頭,或是想討人喜歡的欲望,這副憔悴的神氣就會消失,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皺襇都沒有了,腮幫紅起來,目光有了神采,整個面目都有股朝氣,有種生機,有種精神,為阿達所沒有的。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變化奇怪極了;他掉過眼睛,覺得單獨跟她在一起有點心慌意亂。他局促不安,不聽她的話,也不回答她,或是答非所問:他想著——硬要自己只想著阿達。他記起了她剛才那雙柔和的眼睛,心中便充滿著愛。彌拉要他欣賞林木的美,纖小的枝條映在清朗的天空……是啊,一切都很美:烏雲散開了,阿達回到他懷抱裡來了,他們之間的冰山給他推倒了;他們重新相愛,合而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氣多輕鬆!阿達回到他懷抱裡來了……一切都使他想念她……天氣很潮濕:她不至於受涼罷?……美麗的樹上點綴著冰花:可惜她沒看見!……他忽然記起所賭的東道,便加緊腳步,特別留神不讓自己迷路,一到目的地,就得意揚揚的叫起來:「我們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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