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七一


  他被人抓著手臂推了幾下,聽見有個聲音喊著:

  「喂,你怎麼啦?你真的瘋了嗎?幹嗎這樣的瞅著我呢?幹嗎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雙望著他的眼睛。那是誰啊?……——啊!是的……——他歎了一口氣。

  她仔細的把他打量著,要知道他想些什麼。她弄不明白,只覺得自己白費氣力,沒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門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氣了。

  有一次她把他從這種出神的境界中叫回來,問:「幹嗎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覺得濕了。

  「我不知道,"他說。

  「幹嗎你不回答?我已經問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麼呢?"他語氣很溫和的說。

  她又開始那些古怪的辯論,他做了一個厭倦的手勢。「別急,"她說,"我再說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說開去了。

  克利斯朵夫氣得直跳起來:「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說這些下流話?」

  「我是說著玩兒的。」

  「那末找些乾淨一點的題目!」

  「至少你得跟我討論一下,說出你討厭的理由。」

  「這有什麼理由可說的!譬如垃圾發臭,難道還得討論它發臭的原因嗎?它發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著鼻子走開。」

  他憤憤的走了,邁著大步,呼吸著外邊冰冷的空氣。

  可是她又來了,一次,兩次,十次。凡是能傷害他良心的,使它難堪的,她都一起抖出來擺在他面前。

  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神經衰弱的女子的病態的玩藝兒,喜歡把磨人當作消遣。他聳聳肩膀,或是假裝不聽她的,並不拿她當真。但他有時仍不免想把她從窗裡扔出去:因為神經衰弱這個病和鬧神經衰弱的人對他都不是味兒……

  然而只要離開她十分鐘,他就會把一切討厭的事忘得乾乾淨淨。他又抱著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達身邊去了。他是愛她的。愛情是一種永久的信仰。一個人信仰,就因為他信仰,上帝存在與否是沒有關係的。一個人愛,就因為他愛,用不著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爾一家吵過以後,不能再在他們屋子裡住下去了,魯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無音訊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試過各種行業,結果都給人攆走。丟了差事,不名一文,身體也攪壞了,他認為還是回到老家來養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兩個哥哥的關係都不算壞;他們瞧不其他,他知道這點,可並不介意,所以不恨他們。他們也不恨他,因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無論對他說什麼都等於是耳邊風。他眯著諂媚的眼睛笑著,裝做痛悔的神氣,心想著別處,嘴裡可是諾諾連聲,說著道謝的話,結果總在兩個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錢。克利斯朵夫對這個討人喜歡的壞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象他們的父親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高大,結實,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間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筆直,嘴巴帶著笑意,牙齒美麗,舉動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見他心就軟了,預先準備好要責備他的話,連一半都沒說出;他骨子裡對這個漂亮少年有點象母親對兒子那樣的偏寵,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統,而且至少在體格上是替他掙面子的。他認為這兄弟心並不壞,再加恩斯德也一點兒不傻。他雖然沒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對陶養心情的活動還感到興趣。他聽著音樂覺得津津有味,儘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聽著。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有得到家裡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樂會中看到小兄弟在場也很高興。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領,是徹底認識和善於利用兩個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著母兄的時候才想到他們,但他照舊受他甜言蜜語的哄騙,難得會拒絕他的要求。他對他比對另一個兄弟洛陶夫喜歡得多。洛陶夫為人規矩安分,做事認真,很講道德,不向人要錢,也不拿錢給人,每星期日照例來看一次母親,待上一個鐘點,老講著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關他的一切,從來不問一下別人的事,一點兒不表示關心,時間一到就走,認為責任已盡,有了交代了。這個兄弟,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時候總想法待在外邊。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藝術家,克利斯朵夫的名片使他心裡難過。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會中常常利用哥哥的聲譽,只從來不跟母親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裝不知道哥哥有什麼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點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極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這些胸襟狹窄的行為,只做不覺得;但他從來沒想到(要是發覺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對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從恩斯德那裡來的。這小壞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當然他承認克利斯朵夫的優越,或許還對他的戇直有些略帶譏諷意味的同情。但他決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戇直;另一方面,他儘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舊不顧羞恥的利用他那種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虛榮和忌妒,恭恭敬敬聽他的埋怨,把城裡的醜事,尤其是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告訴他,——而恩斯德對於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別詳細。終於他目的達到了:洛陶夫雖然那麼吝嗇,結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樣讓他把錢騙了去。

  這樣,恩斯德一視同仁的利用他們,也一視同仁的嘲笑他們。而他們兩個也一樣的喜歡他。

  恩斯德雖是詭計多端,回到老家的時候情形也怪可憐了。他從慕尼黑來,在那兒他丟了最後一個差事,照例他是謀到一個事馬上就會丟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著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兒。渾身泥巴,衣衫襤褸,他簡直象乞丐一樣,咳嗽又非常厲害,因為在路上害了惡性支氣管炎。一看見他這副模樣的回來,魯意莎駭壞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動的迎上前去。眼淚不值錢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於是大家都動了感情,三個人哭做一團。

  克利斯朵夫騰出他的房間;大家熏暖了被窩,把似乎快要死下來的病人安置睡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輪流在床頭看護。既要請醫生,買藥,又要在房裡生火,張羅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著他們又得想到替他從頭到腳,裡裡外外,把衣服鞋襪都辦起來。恩斯德讓他們去費心。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滿頭大汗的,到處去設法弄錢。這時他們手頭很拮据: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樣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貴;克利斯朵夫教課的差事減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許多。他們平時僅僅弄到一個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盡方法籌款。當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錢,他才更有力量幫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願意,他定要爭口氣,獨力來救濟小兄弟。他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因為他是長兄,尤其因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個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說一個有錢的業餘音樂家願意出資收買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當時憤慨的拒絕了,如今可不得不忍著羞辱答應下來,而且還是自己去央求的。魯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縫補衣服。他們的犧牲都不讓彼此知道,關於錢的來源,總是互相扯謊。

  恩斯德在養病期間,坐在火爐旁邊縮做一團,一邊咳嗽一邊說出他欠了些債。他們都替他還了。沒有一個人埋怨他。對一個浪子回頭的病人,說責備的話似乎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象吃過苦而改變了。他含著眼淚講起從前的錯誤;魯意莎擁抱他,勸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軟功夫,一向會裝腔作勢的哄騙母親。從前克利斯朵夫為此而忌妒他,現在可覺得最年輕最虛弱的兒子當然應該最受疼愛。他雖然和恩斯德年紀相差不多,卻不但把他看做兄弟,簡直當作兒子一樣。恩斯德對他非常尊敬,有時還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負擔,金錢的犧牲……克利斯朵夫不讓他說下去,恩斯德便用謙恭的親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對他的忠告,他嘴上無不接受,似乎準備一朝身體恢復之後立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養息的時間很長。他從前把身體糟蹋得厲害,醫生認為需要特別小心。因此他繼續住在母親身邊,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張床,胃口很好的吃著哥哥掙來的麵包和母親給他預備的好菜。他絕口不提動身的話。魯意莎與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兒子,一個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們倆都太高興了。

  夜長無事,克利斯朵夫慢慢的和恩斯德談得比較親密了。他需要跟人說些心腹話。恩斯德很聰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語就懂得,所以跟他談話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還不敢提到最貼心的事,——他的愛情,仿佛說出來是褻瀆的。而什麼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經完全復原的恩斯德,趁著晴朗的下午出去沿著萊茵河溜躂。離城不遠,有所熱鬧的鄉村客店,星期日人們都到這兒來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見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與彌拉占著一張桌子,正在嘻嘻哈哈的鬧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見了兄弟,臉紅起來。恩斯德表示識趣,不去招呼他就走過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