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七〇


  「當然關係很大。我愛的是你現在這樣的你。你要變了,我不敢擔保再愛你。」

  「噢!你不愛我,你不愛我!這些廢話是什麼意思?一個人要就愛,要就不愛。如果你愛我,你就該愛我,愛我現在的樣子,也不管我做些什麼,永遠得愛下去。」

  「這樣的愛你,不是把你當做畜牲了嗎?」

  「我就是要你這樣的愛我。」

  「那麼你看錯人了,"他開玩笑似的說,"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種人。我即使願意這樣做也未必做得到。何況我也不願意。」

  「你自命為聰明!你愛你的聰明甚於愛我。」

  「我愛的明明是你,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愛你比你愛自己還深切。你越美麗,心越好,我越愛你。」

  「你倒是個老學究,"她懊惱的說。

  「你要我怎麼辦呢?我就是愛美,恨醜。」

  「便是我身上的醜也恨嗎?」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憤憤的跺著腳:「我不願意受批判。」

  「那末你儘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愛你,"他溫柔的說著,想撫慰她。

  她讓他抱在懷裡,甚至還微微笑著,允許他親吻。但過了一忽,他以為她已經忘了,她又不安的問:「你覺得我醜的是什麼呢?」

  他不敢告訴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覺得你有什麼醜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著說:「你說你是不喜歡扯謊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對。我也恨。我從來不扯謊,所以在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對她瞧了瞧,覺得她是說的真心話。對自己的缺點這樣的毫無知覺,他看了心軟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愛了別人而告訴了你,你幹嗎要恨我呢?」

  「別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說我現在愛了別人;而且還可以告訴你現在不愛別人……可是將來要是我愛了……」

  「咱們不用想這個。」

  「我可是要想的……那時候你不恨我嗎?總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離開你。」

  「離開我?為什麼?要是我仍舊愛著你的話?……」

  「一邊愛著別人一邊還愛我?」

  「當然囉,那是可能的。」

  「對我們可不會有這種事。」

  「為什麼?」

  「因為你愛上別一個的時候,我就不愛你了,決不再愛你了。」

  「剛才你還說:'也許……'現在你說你不愛我了!」

  「這樣對你更好。」

  「為什麼?」

  「因為你愛著別人的時候我要是還愛你,那末結果對你,對我,對別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簡直瘋了。那末我非一輩子和你在一塊兒不可嗎?」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愛什麼時候離開我就什麼時候離開我。可是那時候不是再會而是永別了。」

  「但要是我仍舊愛你呢?」

  「愛是需要彼此犧牲的。」

  「那末你犧牲罷!」

  他對她這種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犧牲只能造成片面的愛,"他說。

  「絕對不會的,它能造成雙方的愛。如果你為我而犧牲,我只有更愛你。你想想罷,在你一方面,既然能為我犧牲,就表示你非常愛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們笑了,很高興能夠把彼此那麼認真的意見丟開一下。

  他笑著,他望著她。其實她的確象她所說的,決無意思此刻就離開克利斯朵夫;雖然他常常使她膩煩,使她氣惱,她也知道象他這樣的忠誠是多麼可貴;而且她也並不愛別人。她剛才的話是說著玩的,一半因為知道他不喜歡這種話,一半因為覺得玩弄這些危險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種樂趣,象小孩子喜歡攪弄髒水一樣。他知道這點,並不恨她。但對於這一類不健全的辯難,對於跟這個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爭執,他覺得厭倦了;為了要無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優點來騙自己而化那麼大的勁,他也厭倦了,有時甚至厭倦得哭了。他想:「為什麼她要這樣呢,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呢?人生真無聊!"……同時他微微笑著,望著俯在他身上的那張嬌豔的臉,藍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愛笑愛嘮叨而帶點蠢相的嘴巴,半開半闔的,露著舌頭與滋潤的牙齒的光彩。他們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遠遠的看著她,很遠很遠,象從別一個世界上望過來的;他眼看她慢慢的遠去,隱沒在雲霧裡了……隨後他竟瞧不見她了,聽不見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著音樂,想著他的夢,想著跟阿達完全無關的事。他聽見一個調子。他靜靜的在那裡作曲……啊!美妙的音樂!……多麼淒涼,淒涼欲絕!可又是溫柔的,慈愛的……啊!多麼好!……可不是?可不是?……其餘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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