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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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這樣想著,只顧對傷害他的人泄忿,可沒有發覺自己和他們一樣的不公平。 無疑的,這些可憐蟲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見到的差不多。但這不是他們的錯:那種可憎的面目,態度,思想,都是無情的人生造成的。他們是給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並非什麼飛來橫禍,傷害生命或改換一個人面目的大災難,——而是循環不已的厄運,從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點點滴滴來的小災小難……那真是可悲可歎的事!因為在他們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著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無聲的英勇的精神!……藏著整個民族的生命力和未來的元氣! 克利斯朵夫認為責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錯,但愛情也一樣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一切有點兒價值的東西,它的最可怕的敵人,並非是不好的東西,——(連惡習也有它的價值),——而是它本身成了習慣性。心靈的致命的仇敵,乃是時間的磨蝕。 阿達開始厭倦了。她不夠聰明,不知道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生機蓬勃的人身上,想法使她的愛情與日俱新。在這次愛情中間,她的感官與虛榮心已經把所有的樂趣都榨取到了。現在她只剩下一樁樂趣,就是把愛情毀滅。她有那種曖昧的本能,為多少女子(連善良的在內)多少男人(連聰明的在內)所共有的。——他們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創造:作品,兒女,行動,什麼都不能,但還有相當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無所用。他們但願別人跟自己一樣的沒用,便竭力想做到這一點。有時候這是無心的;他們一發覺這種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義凜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數的時候他們鼓勵這種欲望,儘量把一切活著的,喜歡活著的,有資格活著的,加以摧毀;而摧毀的程度當然要看他們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規模的,僅僅以周圍親近的人作對象;有些是大舉進攻,以廣大的群眾為目標。把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思想拉下來,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評家,還有以引誘愛人墮落為快的女孩子,是兩種性質相同的惡獸。——可是後面的一種更討人喜歡。 因此阿達極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實她還沒有這個力量。便是腐化人家,她那點兒聰明也嫌不夠:她自己也覺得,所以她懷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就是她的愛情沒有力量傷害他。她不承認有傷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許她還不會這麼做。但她認為要傷害他而辦不到未免太起有此理。倘使一個女人沒有一種幻象,使她覺得能完全駕馭那個愛她的人,給他不論是好是壞的影響,那就是這個男人愛她愛得不夠,而她非要試試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到這些,所以阿達說著玩兒問他: 「你肯不肯為了我把音樂丟掉?"(其實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他卻老老實實的回答: 「噢!這個嗎,不論是你,不論是誰,都沒有辦法的。我永遠丟不了音樂。」 「哼!虧你還說是愛我呢!"她恨恨的說。 她恨音樂,——尤其因為她完全不懂,並且找不到一個空隙來攻擊這個無形的敵人,來傷害克利斯朵夫的熱情。倘若她用輕蔑的口吻談論音樂,或是鄙夷不屑的批評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達雖然懊惱之極,結果也閉上了嘴,因為知道自己可笑。 但即使在這方面沒有辦法,她可發見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個弱點,覺得更容易下手: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雖然和伏奇爾一家鬧翻了,雖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依陽保存著他那種精神上的潔癖而自己並不覺得,使一個象阿達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詫異,繼而入迷,繼而好笑,繼而不耐煩,終於惱恨起來。她不從正面進攻,只是狡猾的問: 「你愛我嗎?」 「當然。」 「愛到什麼程度?」 「盡一個人所能愛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說,你能為我做些什麼?」 「你要什麼就什麼。」 「要你做件壞事你做不做?」 「要用這種方式來愛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問題。只問你做不做?」 「那是永遠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錯了。」 「也許是我錯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 「你做還是不做?你說?」 「不做的,我的小寶貝。」 她氣憤憤的轉過身子。 「你不愛我,你根本不謹什麼叫做愛。」 「也許是罷,"他笑嘻嘻的說。 他明知自己在熱情衝動的時候,會象別人一樣做出一樁傻事,也許壞事,或者——誰知道?——更進一步的事;但他認為很冷靜的說出來以此自豪是可恥的,而說給阿達聽是危險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個心愛的敵人在旁等著,只要他漏出一點兒口風便乘機而入;他不願意讓她拿住把柄。 有幾次,她又回到老題目上來進攻了: 「你是因為你愛我而愛我呢,還是因為我愛你而愛我?」 「因為我愛你而愛你。」 「那末假使我不愛你了,你還是會愛我的?」 「是的。」 「要是我愛了別人,你也永遠愛我嗎?」 「啊!這個我可不知道……我想不會吧……總之我那時不再愛別的人了。」 「我愛了別人,情形又有什麼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許會變,你是一定會變的。」 「我會變嗎?那又有什麼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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