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六八


  對他最生氣的是于萊老人和伏奇爾一家。他們覺得克利斯朵夫的行為不檢是對他們的侮辱。其實他們並沒當真想招他做女婿,他們——尤其是伏奇爾太太,——一向不放心那種藝術家性格。但他們天性憂鬱,老是以為受著命運播弄,所以一發覺克利斯朵夫和洛莎的婚姻沒有了希望,就相信自己原來的確是要那件婚事成功的,而這個打擊又證明他們碰來碰去都是不如意的事。照理,倘若他們的不如意應當歸咎於命運的話,那末就跟克利斯朵夫不相干了;但伏奇爾夫婦的推理,只會使他們找出更多的理由來怨天尤人。因此他們斷定: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惡劣不單是為了自己尋歡你樂,並且是有心份害他們。除此以外,他們對克利斯朵夫的醜行的確深惡痛絕。凡是象他們那樣虔誠,守禮,極有私德的人,往往認為肉體的罪惡是所有的罪惡中最可恥的,最嚴重的,差不多是唯一的罪惡,因為只有這罪惡最可怕,——安分良民決不會偷盜或殺人,所以這兩樁根本不用提。這種觀點使他們覺得克利斯朵夫骨子裡就不是個好人,便對他改變了態度。他們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遇到他就掉過頭去,克利斯朵夫本不希罕和他們交談,對他們的裝腔作勢只聳聳肩膀。阿瑪利亞一方面裝出瞧不其他而躲開他的神氣,一方面又儘量要和他搭訕,以便把心裡的話對他說出來:但克利斯朵夫只做不看見。

  他看了真正動心的,只有洛莎的態度。這女孩子對他的批判比她的父母更嚴。並非因為克利斯朵夫這次新的戀愛把她最後的被愛的機會打消了,那是她早知道沒希望的,——(雖然她心裡也許還在希望……她是永遠在那裡希望的!)——而是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她的偶像,而這尊偶像如今是倒下來了。在她無邪的心裡,這是最大的痛苦,比受他輕視更殘酷的痛苦。從小受著清教徒式的教育,親炙慣了她熱誠信奉的狹隘的道德,她一朝得悉了克利斯朵夫的行為,非但惋惜,而且痛心。他愛薩皮納的時候,她已經很痛苦,已經對她崇拜的英雄失掉了一部分幻象。克利斯朵夫竟會愛一個這樣平凡的人,她覺得是不可解的,不光采的。但至少這段戀愛是純潔的,而薩皮納也沒有辜負這純潔的愛情。何況死神的降臨把一切都變得聖潔了……但經過了那一場,克利斯朵夫立刻愛上另外一個女人,——而且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那真是墮落得不象話了!洛莎甚至為死者抱不平了。她不能原諒他忘掉薩皮納……——其實他對於這一點比她想得更多;她沒法想像一顆熱烈的心同時容得下兩種感情;她認為一個人要忠於"已往",就非犧牲"現在"不可。她純潔,冷靜,對於人生,對於克利斯朵夫,都沒有一點兒觀念。在她心目中,一切都應當象她一樣的純潔,狹窄,守本分。她的為人與心胸儘管很謙卑,可也有一樁驕傲,就是純潔,她對己對人都要求純潔。她不能,永遠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這樣的自暴自棄。

  克利斯朵夫即使不想向她有所聲辯,——(對於一個清教徒式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解釋什麼),也想跟她談談。他很願意告訴她,他還是她的朋友,很重視她對他的敬意,而他還有受這敬意的資格。可是洛莎躲著他,冷冷的一聲不出,明明是瞧不其他。

  他對這個態度又傷心又氣憤,自以為不該受此輕蔑;但他的心緒終於給攪亂了,認為自己錯了。而最嚴酷的責備乃是在想起薩皮納的時候對自己的責備。他苦悶的想道:

  「天哪,怎麼會的呢?……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呢?……」

  然而他抵擋不住衝擊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惡的,便閉上眼睛不去看它而只顧活著。他多麼需要活,需要愛,需要幸福!……他的愛情沒有一點可鄙的地方!他知道愛阿達可能是他的不聰明,沒有見識,甚至也不十分快樂;可是這種愛絕對談不到卑鄙。即使——(他竭力表示懷疑)——阿達在精神方面沒有多大價值,為什麼他對於阿達的愛就會因此而減少它的純潔呢?愛是在愛的人的心裡,而非在被愛的人的心裡。凡是純潔的人,強壯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純潔的。愛情使有些鳥顯出它們身上最美麗的顏色,使誠實的心靈表現出最高尚的成分。因為一個人只願意給愛人看到自己最有價值的面目,所以他所讚美的思想與行動,必須是跟愛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調和的那種。浸潤心靈的青春的甘露,力與歡樂的神聖的光芒,都是美的,都是有益健康而使一個人心胸偉大的。

  朋友們誤解他固然使他難過,但最嚴重的是他的母親也開始煩惱了。

  這個忠厚的女人決不象伏奇爾一家把做人之道看得那麼窄。她親身經歷了多少真正的痛苦,不會再想去自尋煩惱。她生來是個謙卑的人,只受到人生的磨折,沒享到人生的快樂,更不希求快樂,隨遇而安,也不想去瞭解她的遭遇,絕對不敢批判或責難別人,她自以為沒有這權利。要是旁人的思想跟她的不同,她就自認為愚蠢,不敢說人家錯誤;她覺得硬要他人遵守自己在道德與信仰方面的死板的規則是可笑的。而且,她的道德與信仰完全出之於本能:她只顧自己的純潔與虔敬,全不管別人的行為,這正是一般平民容忍某些弱點的態度。這也是當年約翰·米希爾不滿意她的一點:在體面的與不體面的兩等人中,她不大加以區別;在街上或菜市上,她不怕停下來跟街坊上人盡皆知而正經婦女視若無睹的、那些可愛的女人談話。她覺得分別善惡,決定懲罰或寬恕,都是上帝的事。她所要求人家的只有一點兒親切的同情;為了減輕彼此生活的重擔,這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在於心地好,其餘的都無關大體。

  但自從她搬進了伏奇爾的屋子,大家開始來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時她已經萎靡不振,無力抵抗,所以房東一家喜歡中傷別人的脾氣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瑪利亞抓住了她;在從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瑪利亞一個人開口的情形之下,柔順而頹喪的魯意莎,不知不覺也染上了批評一切判斷一切的習慣。伏奇爾太太當然不會不說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是怎麼看法。魯意莎的無動於衷使她很氣惱。她覺得魯意莎對他們那麼憤慨的事不加過問,簡直有悖禮法;她直到把魯意莎說得心都亂了方始滿意。克利斯朵夫也覺察到這一點。母親雖不敢埋怨他,但每天總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的說幾句;倘使他不耐煩了,把話頂回去,她就不再開口,但眼神還是那麼憂鬱;有時他出去了一次回來,看出她是哭過了。他對母親的性格認識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煩惱決不是從她心裡來的。——從哪兒來的呢?他完全明白。

  他決意要結束這種局面。一天晚上,魯意莎忍不住眼淚,晚飯吃到一半就站起來,也不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為什麼難過。他便急急忙忙奔下樓去,敲伏奇爾家的門。他惱怒極了。他不但因為伏奇爾太太挑撥他的母親而著惱,他還得把她的教唆洛莎跟他不和,把她的中傷薩皮納,以及他幾個月來隱忍著的一切,痛痛快快的報復一下。他胸中的怨氣越積越多,非發洩不可了。

  他闖進伏奇爾太太家裡,用著勉強裝做鎮靜,但禁不住氣得發抖的聲音,問她向母親說了些什麼,把她弄成這個模樣的。

  阿瑪利亞對他毫不客氣,回答說她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用不著把她的行為向任何人報告,——尤其是對他。她借此機會把久已準備好的一套話統統說了出來,還說要是他母親苦悶,他除了自己的行為以外,用不到再找旁的理由;而那種行為對他是羞恥,對大眾是件醜事。

  克利斯朵夫巴不得她先來攻擊以便反攻。他聲勢洶洶的嚷著說,他的行為是他自己的事,決不管伏奇爾太太高興不高興;她要抱怨,向他抱怨就是,她愛怎麼說都可以:那不過象下一陣雨罷了,可是他禁止她,——(聽見沒有?)——他禁止她跟他母親去嚕嗦,要知道侵犯一個又老又病的可憐的女人是卑鄙的。

  伏奇爾太太高聲大叫起來。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她用這種口氣的。她說她決不受一個野孩子的教訓,——並且還在她自己家裡!——她便儘量的羞辱他。

  聽到吵架的聲音,大家都跑來了,——除了伏奇爾,他對於可能妨害他健康的事,一向是躲得老遠的。氣極了的阿瑪利亞把情形告訴了老於萊,老於萊就聲色俱厲的請克利斯朵夫以後少發議論,也不必上門。他說用不著克利斯朵夫來告訴他們怎麼做人,他們只知道盡責任,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他當然要走的,將來也不再踏進他們家裡了。可是他先得把關於這該死的責任的話——(此刻這責任幾乎成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說完了才肯走。他說這個責任反而會使他喜歡邪惡。他們拚命把"善"弄得可厭,使人不願意為善。他們教人在對照之下,覺得那些雖然下流但很可愛的人倒反有種魔力。到處濫用責任這個字,無聊的苦役也名之為責任,無足重輕的行為也名之為責任,還要把責任應用得那麼死板,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並且褻瀆了責任。責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犧牲的時候才用得著,絕對不能把自己惡劣的心緒和跟人過不去的欲望叫做責任。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悶,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塊兒悲苦愁悶,跟他一樣過那種殘廢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應該有一副快活的,無拘無束的,毫不勉強的面目!行善的人應該覺得自己快樂才對!但那個永不離嘴的責任,老師式的專制,大叫大嚷的語調,無聊的口角,討厭的、幼稚的、無中生有的吵架,那種鬧哄,那種毫無風趣的態度,沒有趣味、沒有禮貌、沒有靜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變得疲乏的、鄙陋的悲觀主義,覺得輕蔑別人比瞭解別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沒有幸福、沒有美感的布爾喬亞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惡顯得比德性更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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