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六七


  她可生了起:「告訴您罷,第一我從來不扯謊……第二,我總不成對她說……」

  「為什麼不能?"他半說笑半正經的問。

  她聳了聳肩,笑了,說他粗野,下流,並且先請他別對她這麼"你呀你呀"的稱呼。

  「難道我沒有權利嗎?」

  「絕對沒有。」

  「憑了咱們的關係還不成嗎?」

  「咱們根本沒有什麼關係。」

  她帶著挑戰的神氣,眼睛釘著他笑了;雖然她是說笑,但他覺得,要她一本正經的這樣說,甚至真的這樣想,也不費她什麼事。接著大概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分了心,她突然望著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把他擁抱著親吻,一點也不顧忌旁邊的人,而他們也似乎不以為奇。

  如今,他每次散步都得跟那些女店員和銀行職員作伴,他們的俗迫使他很厭惡,時常想在路上和他們走散;但阿達老喜歡跟人彆扭,豈不願意再在林中迷路了。逢到下雨或是因為別的理由而不出城,克利斯朵夫就帶阿達上戲院,逛美術館,逛公園;因為她非要和他一同露面不可,甚至還要他陪著去望彌撒;但他真誠到近乎荒謬的性格,使他自從失掉信心以後不肯再踏進教堂,連管風琴師的職位也早已藉端辭掉;而同時他的宗教情緒又太重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不能不認為阿達的提議是種褻瀆的行為。

  晚上他到她家裡去。他老在那兒碰到住在一幢屋子裡的彌拉。彌拉對他並不記恨,照舊伸出軟綿綿的,大有撫愛意味的手,談些不相干的或是輕薄的事,然後很識趣的溜開了。照理兩個女人在那種情形之下不可能再親密,但她們倒反顯得交情更深,而且形影不離。阿達什麼事都不瞞彌拉,彌拉把什麼都聽在肚裡;說的人和聽的人似乎都一樣的得勁。

  克利斯朵夫和兩個女人在一起覺得很窘。她們之間的友誼,古怪的談話,放浪的行動,尤其是彌拉看事情的態度和見解非常放肆,——(在他面前已經好多了,但那些背後的談話自有阿達告訴給他聽),——她們不顧體統的好奇心,老是涉及無聊的或是淫猥的題目,所有那些曖昧而有點獸性的氣氛,使克利斯朵夫極難受,同時又極有興趣;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一對小野獸似的女人說著廢話,胡說亂道的瞎扯,傻笑,講到粗野的故事高興得連眼睛都發亮:克利斯朵夫聽著她們簡直給攪糊塗了。彌拉一走開,他真覺得松了口氣。兩個女人在一塊兒等於一個陌生世界,而他完全不懂那個世界的語言。他沒法教她們聽他的:她們連聽也不聽,只取笑他這個陌生人。

  他和阿達單獨相對的時候,他們仍舊說著兩種不同的語言;但至少他們努力想彼此瞭解。其實,他越瞭解她,骨子裡反而越不瞭解她。克利斯朵夫在她身上才第一次認識女人。雖然薩皮納可以算是他認識的,但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僅僅是他心上的一個夢。如今是阿達來使他找補那個錯失的時間了。他也竭力想解決女人的謎,——而女人或許只有對一般想在她們身上尋求多少意義的人才成其為謎。

  阿達絕對不聰明,而這還不過是她最小的缺點。要是她承認不聰明,克利斯朵夫覺得倒也罷了。然而雖然只知道注意無聊的事,她還自命風雅,很有自信的判斷一切。她談論音樂,對克利斯朵夫解釋他最內行的東西,而她的意見與否決都是絕對的。你根本不用想去說服她,她對什麼都有主張,都能領略,自視甚高,頑固不化,虛榮心極重,對什麼也不願而且不能瞭解。她就是固執到底,不肯去瞭解事情!當她願意起著她的優點和缺點,老老實實的保持本來面目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歡她呢!

  事實上,她根本不想用什麼頭腦。她所關心的不過是吃,喝,唱歌,跳舞,叫喊,嬉笑,睡覺。她希望快活;要是她真能快活也很不錯了。可是雖然天生的有了一切快活的條件:貪吃懶做,肉欲很強,還有那種使克利斯朵夫又好氣又好笑的天真的自私自利,總而言之,雖然凡是能使自己覺得生活有趣的壞習慣都已齊備,——(也許朋友們並不能因為她的壞習氣而也覺得人生可愛,但一張高高興興的臉,只要長得好看,總還能讓接近的人沾到些快樂的光!)——雖然她有那麼多的理由應該對人生滿足,阿達卻沒有這點兒知足的聰明。這個漂亮強壯的姑娘,又嬌嫩,又快活,氣色那麼健康,興致那麼好,胃口那麼旺,居然為自己的身體操心!她一個人要吃幾個人的量,而口口聲聲抱怨身體不行。她不是歎這個苦,就是歎那個苦:一忽兒是腳拖不動啦,一忽兒是不能呼吸啦,又是頭痛啦,腳痛啦,眼睛痛啦,胃痛啦,再不然是神魂不安,害了心病。她對每樣東西都害怕,迷信得象個害神經病的,認為到處都有預兆:吃飯的時候,刀子,交錯的叉,同桌的人數,倒翻的鹽瓶等等,全與禍福有關,非用種種的儀式來消災化吉不可。散步的時候,她數著烏鴉,看是從哪個方向飛來的;她走在路上老是留神腳下,倘若上午看見一隻蜘蛛爬過,就要發愁,就要回頭走了;你想勸她繼續散步,只有教她相信時間已經過午,所以那是好兆而不是惡兆了。她也怕自己做的夢,絮絮不休的講給克利斯朵夫聽;倘若忘了什麼細節,她會幾個鐘點的想下去;她要把每個小地方告訴克利斯朵夫,而那些夢總是一大串荒謬的事,牽涉取古怪的婚姻,死了的人,或是什麼女裁縫,親王,諸如此類的滑稽可笑或淫亂的故事。克利斯朵夫非聽她不可,還得發表意見。往往她會給這些胡鬧的夢境糾纏到好幾天。她覺得人生不如意,看人看事都很苛刻,老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嘀嘀咕咕的訴苦。克利斯朵夫離開了那般怨天尤人的小市民,又來碰到他的死冤家,"鬱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未免太犯不上了。

  她在嘰哩咕嚕的不高興的時候,會突然之間的樂器來,沒頭沒腦的鬧哄一陣;這種興致和剛才的愁悶同樣無理可喻。那時她就沒來由的,笑不完的笑,在田裡亂跑,瘋瘋癲癲的胡鬧,玩著小孩子的遊戲,扒著泥土,弄著髒東西,捉著動物,折磨蜘蛛,螞蟻,蟲,使它們互相吞食,拿小鳥給貓吃,蟲給雞吃,蜘蛛給螞蟻吃,可是並無惡意,只由於無意識的作惡的本能,由於好奇,由於閑著沒事。她有種永遠不會厭足的需要,要說些傻話,把毫無意思的字說上幾十遍,要搗亂,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厭煩,要撒一陣野。路上一遇到什麼人,——不管是誰,——她就得賣弄風情,精神百倍的說起話來,又是笑又是鬧,裝著鬼臉,引人注意,拿腔做勢的做出種種急劇的舉動。克利斯朵夫提心吊膽的預感到她要說出正經話來了。——而她果然變得多情了,並且又毫無節制,象在別的方面一樣:她大聲嚷嚷的說她的心腹話。克利斯朵夫聽得難受極了,恨不得把她揍一頓。他最不能原諒的是她的不真誠。他還不知道真誠是跟聰明與美貌一樣少有的天賦,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誠也是一種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謊,而阿達偏偏扯謊扯得厲害。她一刻不停的,泰然自若的,面對著事實說謊。她最容易忘記使他不快的事,——甚至也忘了使他高興的事,——象一切得過且過的女子一樣。

  雖然如此,他們究竟相愛著,一心一意的相愛著。阿達的愛情,真誠不減於克利斯朵夫。儘管沒有精神上的共鳴作基礎,他們的愛可並不因此而減少一點真實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級的情欲相提並論。這是青春時期的美妙的愛:雖然肉感很強,究竟不是粗俗的,因為其中一切都很年輕;這種愛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貞潔的,受過單純熱烈的快感洗練的。阿達即使在愛情方面遠不如克利斯朵夫那麼無知,但還保存著一顆少年的心,一個少年的身體;感官的新鮮,明淨,活潑,不亞于溪水,差不多還能給人一個純潔的幻象,那是任何東西代替不了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誠;愛情可使她變得純樸,真實,幾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個人為了別人而忘卻自己的那種快樂。於是克利斯朵夫看著她覺得心都醉了,甚至願意為她而死:一顆真正動了愛情的心,借了愛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動人的幻覺,誰又說得盡呢?克利斯朵夫因為賦有藝術家天生的幻想力,所以戀愛時的幻覺比常人更擴大百倍。阿達的一顰一笑對於他意義無窮;親熱的一言半語簡直是她善心的證據。他在她身上愛著宇宙間一切美好的東西。他稱她為他的我,他的靈魂,他的生命。他們都愛極而哭了。

  他們兩人的結合不單是靠歡娛,而還有一種往事與幻夢的說不出的詩意,——是他們自己的往事與幻夢嗎?還是在他們以前戀愛過的人,生在他們以前而現在活在他們身上的人的往事與幻夢?他們林中相遇的最初幾分鐘,耳鬢廝磨的最初幾天,最初幾晚,躺在彼此懷裡的酣睡,沒有動作,沒有思想,沉溺在愛情的急流中,不聲不響體會到的歡樂的急流中……這些初期的魅惑沉醉,他們彼此不說出來,也許自己還沒覺得,可是的確保存在心裡。突然之間顯現出來的一些境界,一些形象,一些潛伏的思想,只要在腦海中輕輕掠過,他們就會在暗中變色,渾身酥軟,迷迷忽忽的好象周圍有陣蜜蜂的嗡嗡之聲。熱烈而溫柔的光……醉人的甜美的境界使他們的心停止了跳動,聲息全無……這是狂熱以後的困倦與靜默,大地在春天的陽光底下一邊顫抖一邊懶懶的微笑……兩個年輕的肉體的愛,象四月的早晨一樣清新,將來也得象朝露一樣的消逝。心的青春是獻給太陽的祭禮。

  使克利斯朵夫和阿達關係更密切的,莫如一般人批判他們時所取的態度。

  他們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上就全知道了。阿達一點兒不想法隱瞞那段姻緣,反而要把她征服男子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利斯朵夫原想謹慎一點,但覺得被大家用好奇的目光釘著,而他又不願意躲躲閃閃,便乾脆和阿達公然露面了。小城裡頓時議論紛紛,樂隊裡的同事帶著調侃的口氣恭維他,他可置之不理,認為自己的私事用不著別人顧問。在爵府裡,他的有失體統的行為也受到了指摘。中產階級的人更把他批起得厲害。他丟掉了一部分家庭教課的差事。還有一部分家庭,是從此在克利斯朵夫上課的時候都由母親用著猜疑的神起在旁監視,好象他要把那些寶貴的小母雞搶走似的。小姐們表面上照理裝得一無所知,實際上可無所不知,於是一方面認為克利斯朵夫眼界太低而對他表示冷淡,一方面可更想多知道些這件事情的底細。克利斯朵夫原來只有在小商人和職員階級中走紅。但恭維與譭謗使他一樣著惱;既然沒法對付譭謗,他便設法不受恭維:這當然是很容易的。他對於大眾的愛管閒事非常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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