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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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兩個軟癱的肉體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達的眼睛對他望著。他們的頭睡在一個枕上。手臂相連。嘴唇膠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幾分鐘內過去了:陽光燦爛的歲月,莊嚴恬靜的時間…… 「我在哪兒呢?我變了兩個人嗎?我還是我嗎?我再也感覺不到我的本體。周圍只有無窮。我好比一座石像,睜著巨大的安靜的眼睛,心裡是一片平和……」 他們又墮入天長地久的睡夢中去了。清澈的遠鐘,輕輕掠過的一葉扁舟,槳上溜滑下來的水珠,行人的腳步,一切黎明時分例有的聲音並沒有打擾他們,只使他們知道自己活在那裡,撫摩著他們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們加意吟味…… 輪船在窗前呼呼的響著,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驚醒了。他們預定七點動身,以便準時趕回城裡工作。他低聲的問:「你聽見沒有?」 她依舊閉著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湊過來,掙扎著把他吻了一下,腦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從玻璃窗中望見船上的煙突,空無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大抹的濃煙在白色的天空映過。他又昏昏睡著了…… 一小時過去了,他一點兒沒覺得,聽到鐘響才驚跳起來。 「阿達!阿達!……"他輕輕的在她耳邊叫,"已經八點了。」 她始終閉著眼睛,擰了擰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興。 「噢!讓我睡罷!"她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的歎了口氣,轉過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邊躺著。兩個身體都是一樣的溫度。他胡思亂想起來。血流得那麼壯闊,那麼平靜。所有的感官都明淨如水,連一點兒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鮮的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精力與少壯覺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經成人尤其驕傲。他對他的幸福微笑,覺得很孤獨,象從前一樣的孤獨,也許更孤獨,但那是毫無悲淒而與神明相通的孤獨。再沒有什麼狂亂。再沒有什麼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寧靜的心上。他仰躺著,對著窗子,眼睛沉沒在明晃晃的霧濛中,微微笑著: 「活著多有意思!……」 哦!活著!……一條船在河上駛過……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條過去的船,他們不是曾經同舟共濟的嗎?他——她……——是她嗎?……不是這一個睡在身旁的她。——可是那唯一的愛人,可憐的,已經死了的她嗎?但目前這一個又是怎麼回事呢?她怎麼會在這兒的?他們怎麼會到這間房裡,這張床上的?他望著她,可不認識她:她是個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還沒有她。他關於她又知道些什麼呢?——只知道她並不聰明,並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並不美麗:憑她這張憔悴而瞌睡的臉,低低的額角,張著嘴在那裡呼氣,虛腫而緊張的嘴唇顯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並不愛她。他不勝悲痛的想到:一開始他就親吻了這對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觸了這個不相干的肉體,——至於他所愛的,眼看她在旁邊活著,死掉,可從來沒有敢撫摩一下她的頭髮,而且也從此不可能領會到她身上的香味。什麼都完了。一切都化為烏有。塵土把她整個兒搶了去,他竟沒有保衛她…… 他俯在這無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細細端詳她的面貌,用著惡意的目光瞅著她。她覺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來,使勁撐起沉重的眼皮對他笑著,象兒童初醒的時候一樣口齒不清的說:「別瞧我呀,我難看得很……」 她困倦得要死,笑著說:「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著又回到她的夢裡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來,溫柔的吻著她象兒童一樣的嘴巴跟鼻子,然後又把這個大女孩子瞧了一忽,跨過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他一離開,她就寬慰的歎了口氣,伸手伸腳的躺個滿床。他一邊洗臉一邊留神著怕驚醒她,其實她決不會醒的;他梳洗完畢,坐在靠窗的椅子裡,眺望霧氣繚繞,象流著冰塊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聽到有一曲淒涼的田園音樂在耳邊飄蕩。 她不時把倦眼睜開一半,茫然望著他,過了幾秒鐘才認出來,對他笑著,又從這個夢轉到別一個夢裡去了。她問他是什麼時候了。 「九點差一刻。」 她蒙矓中想了想:「九點差一刻,那又怎麼呢?」 到九點半,她四肢欠伸了一會,歎了口氣,說要起床了。 敲了十點,她還沒有動,可氣惱著說:「啊,鐘又響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她把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講她的夢境。他並不留神細聽,常常說幾個溫柔的字打斷她。可是她叫他別作聲,一本正經的,好似講的是最重要的事: 「她在吃晚飯:大公爵也在座;彌拉是一頭紐芬蘭種的狗……不,是一頭蜷毛的羊,在那裡侍候他們……阿達竟會在桌上騰空走路,跳舞,躺著,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這樣……這樣……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對他的笑有點兒生氣。她聳聳肩說:「嘔!你完全不懂!……」 他們在床上吃了早點,用的是同一只碗,同一把羹匙。 終於她起來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麗雪白的腳,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地毯上。然後她坐著喘了會氣,望著她的腳。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遲疑,她就抓著他的肩膀推到門外,把門拴上了。 她慢騰騰的把美麗的四肢細細瞧了一番,舒舒服服的欠伸了一陣,哼著一支感傷的歌,看見克利斯朵夫在窗上彈指,就把水其他的臉,臨走又在花園裡摘了枝頭最後的一朵玫瑰:他們倆終究上船了。霧還沒有散,可是陽光已經透出來了,兩人在乳白色的光中蠕動。阿達和克利斯朵夫坐在船尾,依舊帶著困倦與不樂意的模樣,咕嚕著說陽光射著她的眼睛,一定要整天鬧頭痛了。克利斯朵夫並不把她的話怎麼當真,她便沉著臉不出聲:眼睛半開半闔,那種儼然的神氣象個才睡醒的孩子。船到了第二個碼頭,有個漂亮女人上來,坐在靠近他們的地方:阿達就馬上提起精神,和克利斯朵夫說了好些多情而風雅的話,又用品客套的"您"字來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她該用什麼理由向女店主解釋她的遲到。她可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嘔,這又不是第一次。」 「什麼第一次?」 「我的遲到囉,"她對他的問話有點兒氣惱。 他不敢追問她遲到的原因。 「這一回你怎麼說呢?」 「說我母親病了,死了……我哪知道等會兒怎麼說呢?」 這種輕薄的口迫使他聽了很不愉快。 「我不願意你扯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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