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六三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來。「我問貝爾多要了一件紀念品。我想你也許會喜歡……」

  那是一面手袋裡用的銀的小鏡子,她生前並非為了賣弄風情而是為了慵懶而幾小時照著的鏡子。克利斯朵夫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著鏡子的手:

  「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動了,也為了自己對她的不公平非常難過。他一陣衝動,向她跪了下來,吻著她的手:「對不起……對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白,隨後卻是太明白了;她臉一紅,哭了出來。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說:

  「對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對不起,要是我不愛你……

  對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愛你,要是我永遠不愛你!……」

  她並不把手縮回來:她知道他所親吻的並不是她。他把臉偎著洛莎的手,熱淚交流:一方面知道她窺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為不能愛她,因為使她難過而十分悲苦。

  兩人便這樣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著。

  終於她掙脫了手。他還在喃喃的說:「對不起!……」

  她把手輕輕的放在他的頭上。他站起身子。兩人不聲不響的擁抱著,嘴裡都有些眼淚的酸澀的味道。

  「我們永遠是好朋友,"他低聲的說。

  她點了點頭,走了,傷心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他們都覺得世界沒有安排好。愛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愛。被人家愛的豈不愛人家。彼此相愛的又早晚得分離。……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還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開始往外逃了。他沒法再在家裡過活,不能看到對面沒有窗簾的窗,空無一人的屋子。

  更難受的是,老於萊不久就把底層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的房裡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舊人的最後一點兒遺跡也給抹掉了。

  他簡直不能待在家裡,成天在外邊閒蕩,直到夜裡什麼都看不見了才回來。他到鄉下去亂跑,而走來走去總走向貝爾多的農莊。可是他不進去,也不敢走近,只遠遠的繞著圈子。他在一個山崗上發見一個地點,正好臨著莊子,平原,與河流;他就把這地方作為日常散步的目的地。從這兒,他的目光跟著蜷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樹蔭下,那是他在薩皮納臉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認出他們倆終宵不寐的兩間房的窗子:在那邊,兩人比鄰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門,一扇永恆的門,分隔著。他也能在山崗上俯瞰公墓,可躊躇著不敢進去:從小他就厭惡這些黴爛的土地,從來不願意把他心愛的人的影子跟它連在一起。但從高處遠處看,這墓園並沒陰森的氣象,而是非常恬靜,在陽光底下睡著……睡著!……哦,她多喜歡睡啊!……這兒什麼也不會來打攪她了。田野裡雞聲相應。莊子上傳來磨子的隆隆聲,雞鴨的聒噪聲,孩子們玩耍的呼號聲。他看見薩皮納的女孩子,還能分辨出她的笑聲呢。有一回,靠近莊子的大門,他躲在圍牆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過便把她攔住了,儘量的親吻。女孩子嚇得哭了,差不多認不得他了。他問:

  「你在這兒快活嗎?」

  「快活……」

  「你不願意回去嗎?」

  「不!」

  他把她松了手。小孩子的滿不在乎使他很難過。可憐的薩皮納!……但孩子的確就是她,有點兒是她……雖然是那麼一點兒!孩子不象母親,她明明是從母腹中經過的,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給她淡淡的留下一點兒母親的氣息,留下一點兒聲音的抑揚頓挫,吊起嘴唇、側著腦袋的模樣。其餘的部分全是另外一個人;而這另外一個和薩皮納混合起來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厭惡,雖然他沒有明白承認。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薩皮納。她到處跟著他;但他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真正覺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過於那個山崗,遠離著閒人,就在她的本鄉,到處都有她往事的遺跡。他不惜趕了多少裡路到這兒來,一邊奔著一邊心跳的爬上崗去,好象赴什麼約會似的;那的確可以算是個約會。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經躺過的;他閉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圍了。他不看見她的面貌,不聽見她的聲音,他不需要這些;她進到他心裡,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佔有了。在這種熱情衝動的幻覺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麼知覺都沒有了。

  而這種境界也是不長久的。——實在說來,自然而然來的幻覺只經驗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後雖然克利斯朵夫盡力要它再現也沒用。那時他方始想起要把薩皮納真切的形象喚引起來;以前他可是沒有這個念頭的。有時他居然成功了,象幾道電光似的一閃,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幾小時的等待,熬著幾小時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憐的薩皮納!"他想道。"他們都把你忘了,只有我愛著你,永遠把你存在心裡,噢!我的寶貝!我佔有你,抓著你,決不讓你逃掉的!……」

  他這樣說著,因為她已經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裡隱去,好似水在手裡漏掉一樣。他老是回到那裡去赴她的約會。他要想念她,便閉上眼睛。過了半小時,一小時,甚至兩小時,他發覺自己一無所思。山谷裡的聲響,閘口下面潺潺的水聲,在坡上齧草的兩頭山羊的鈴聲,在他頭上的小樹間的風聲,一切都滲進他軟綿綿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塊海綿那樣。他對著自己的思想發氣,硬要它服從意志,釘住那個死者的形象;但過了一忽,他疲倦不堪,歎了口氣,又讓思想被外來的感覺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裡跑來跑去,尋訪薩皮納的印象。他到鏡子裡去找,那是映射過她的笑容的。他到河邊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經在水中浸過的。但鏡子和水只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激,清新的空氣,奔騰活躍的血,喚起了他心中的音樂。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換個方向吧。

  「唉!薩皮納!……"他歎了一聲。

  他把這些歌曲題贈給她,努力要使他的愛情與苦惱在其中再現……可是沒用:愛情與苦惱固然是重現了,可完全沒有薩皮納的分。愛情與痛苦是望著前面而不是回顧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沒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的元氣又挾著新的威勢在他胸中迸發了。他的悲傷,他的悔恨,他的貞潔的火熾的愛情,他壓在心裡的肉欲,把他的狂熱煽動起來了。雖然哀痛,他的心卻是跳得那麼輕快激昂,興奮的歌曲按著如醉如狂的韻律響亮起來;一切都在慶祝生命,連悲哀也帶著慶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白了,不能老是憑著自己;他承認自己並不在想念愛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裡鼓動他;精神上充滿著死氣而肉體充滿著生氣,他只能很悲哀的聽憑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歡把他擺佈;痛苦,憐憫,絕望,無可補救的損失的創傷,一切關於死的苦悶,對於強者無異是猛烈的鞭撻,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潑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靈深處有一個不受攻擊的隱秘的地方,牢牢的保存著薩皮納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沖不掉的。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愛人的墳墓。他們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著,什麼也不來驚醒他們。可是早晚有一天,——我們知道的,——墓穴會重新打開。死者會從墳墓裡出來,用她褪色的嘴唇向愛人微笑;她們原來潛伏在愛人胸中,象兒童睡在母腹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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