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六二


  他在口袋裡碰到一個紙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銀扣子,他買來預備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脫著鞋子的腳上。那只纖小的腳如今在哪兒呢?一定覺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個溫暖的感覺便是他對這個心愛的肉體的唯一的回憶。他從來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體,把它抱在懷裡。現在她去了,對他始終是個陌生人。關於她的肉體和靈魂,他都一無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愛情,他沒有拿到一點兒紀念……她的愛情嗎?……他有什麼證據?沒有一封信,沒有一件遺物,——什麼也沒有。到哪兒去抓握她的愛呢?在他自己心裡呢,還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虛無!除了他對她的愛,除了他自己,她還剩些什麼?……——可是不管怎樣,他努力想把她從毀滅中搶救出來,想否認死:這種熱烈的願望,使他在激昂的堅信的衝動之下,緊緊抓著那一點兒最後的殘餘:

  「……我沒有死,我只改換了住處;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這見到我而哭著的人。

  被愛者化身為愛人的靈魂。」

  他從來沒讀到這幾句偉大的名言;但它們的確藏在他的心底裡。每個人都要輪到去登上千古長存的受難的高崗。每個人都要遇到千古不滅的痛苦,抱著沒有希望的希望。每個人都要追隨著抗拒過死,否認過死,而終於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裡,整天關著護窗,免得看見對面的窗子,他避著伏奇爾家裡的人,只覺得他們討厭。其實他並沒可以責備他們的地方:這些人多麼忠厚多麼虔敬,決不會再說出他們對亡人的感想。他們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裡以為如何,面上總是尊重他的痛苦,留著神絕對不在他面前提到薩皮納的名字。但他們是她生前的敵人,便是這一點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薩皮納死後跟他們做敵人了。

  並且,他們叫叫嚷嚷的作風並沒改變;即使他們的同情是真誠的,而且還是短時間的,他們也顯而易見沒有受到這個不幸的打擊,——(那不是挺自然的嗎?)——甚至暗裡覺得拔去了眼中釘也難說。至少克利斯朵夫是這麼猜想。因為伏奇爾一家對他的用意現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誇張。其實他們對他並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重。他相信薩皮納的死既然替房東們的計劃去掉了一重障礙,他們一定覺得洛莎有希望了。因此他討厭洛莎。只要別人——(不問是伏奇爾夫婦,是魯意莎,是洛莎)——在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麼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愛的人疏遠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就會跳起來。而且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個人有關。旁人一相情願的替他作主,不但損害了他的權利,同時也損害了他傾心相與的死者的權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衛,雖然並沒有人攻擊那些權利。他懷疑洛莎的好意,因為她看著他痛苦而痛苦,時常來敲他的門,想安慰他,和他談談故世的人。他並不拒絕,他需要和認識薩皮納的人提到薩皮納,打聽她病中的細節。但他並不因之感激洛莎,以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連阿瑪利亞在內,讓她跑來作長時間的談話,要是阿瑪利亞自己沒有好處,會答應洛莎這樣做嗎?洛莎不是也跟家裡的人有默契嗎?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誠而沒有私心的。

  當然她不能毫無私心。洛莎的哀憐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來看薩皮納,想從克利斯朵夫身上去愛薩皮納;她狠狠的埋怨自己從前不該對死者抱有惡感,甚至在夜晚的禱告中求薩皮納寬恕。可是她,她是活著,每天時時刻刻看到克利斯朵夫,她愛著他,用不著再怕另外一個,另外一個已經消滅了,連她留給人的印象將來也會消滅,現在只有她一個人了,或許有朝一日……——這些念頭,洛莎能不想嗎?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時候,她能把突然之間冒起來的快樂與非分的希望壓下去嗎?接著她馬上責備自己。而那些念頭也不過象電光般的一閃。可是已經夠了,克利斯朵夫已經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裡就涼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薩皮納死了而她活著,他就恨她這一點。

  麵粉師趕了車來搬薩皮納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課回來,看見門前和街上,堆著一張床,一口櫥,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來的東西。他看得難受極了,便急急忙忙的走過去,不料在門洞裡劈面撞見貝爾多,被他攔住了:

  「啊!親愛的先生,"他興奮的握著克利斯朵夫的手,"咱們那天在一塊兒的時候哪想得到?咱們多高興呵!可是她的確是從那次該死的遊河以後得了病的。唉,別說了吧,怨也沒用!現在她死了。以後就要輪到我們了。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體怎麼樣?我嗎,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滿臉通紅,流著汁,有股酒氣。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隨便提到她的事,克利斯朵夫覺得很難堪。麵粉師可是很高興遇到一個朋友能夠談談薩皮納;他不瞭解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現就教人突然之間想到農莊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樂的往事,一邊說話一邊用腳踢著薩皮納的可憐的遺物:這些情形會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痛苦,在麵粉師是萬萬想不到的。只要他嘴裡一提到薩皮納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了。他想找個機會教貝爾多住嘴。他踏上樓梯,可是麵粉師釘著他不放,在踏級上擋住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別是鄉下人,談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麵粉師便是這個脾氣,他非常細緻的描摹薩皮納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撐著,使自己不至於痛苦得叫起來),老實不客氣打斷了貝爾多的話,冷冷的說了聲:

  「對不起,少陪了。」

  他連作別的話都不說就走了。

  這種冷酷無情使麵粉師大為氣憤。他並不是沒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戀的情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這樣的不關痛癢,真教他覺得行同禽獸,認為克利斯朵夫毫無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裡,氣都喘不過來了。在搬家的時間,他不敢再出門,也決心不向窗外張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簾後面,瞧著愛人零零碎碎的衣服都給搬走。那時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給我吧!別把它們帶走啊!"他想求人家至少留給他一件東西,只要一件,別把她整個兒的帶走。但他怎麼敢向麵粉師要求呢?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根本沒有一點兒地位。他的愛,連她本人都沒知道:他怎麼敢向別人揭破呢?而且即使他開口,只要說出一個字,他就會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能說的,只能眼看她整個兒的消滅,沉入海底,沒法搶救出一絲半毫……

  等到事情辦完,整個屋子搬空了,大門關上,車輪把玻璃震動著,慢慢的去遠了,聽不見了,他就趴在地下,一滴眼淚都沒有,連痛苦的念頭,掙扎的念頭都沒有,只是全身冰冷,象死了一樣。

  有人敲他的門,他躺著不動。接著又敲了幾下。他忘了把門上鎖:洛莎開進來了,看見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驚叫了一聲,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氣衝衝的抬起頭來說:

  「什麼事?你要什麼?別來打攪我!」

  她遲疑不決的靠在門上,嘴裡再三叫著:「克利斯朵夫!……」

  他一聲不響的爬起來,覺得被她看到這情形很難為情。他拍著身上的灰塵,惡狠狠的問:「哦,你要什麼?」

  洛莎怯生生的說:「對不起……克利斯朵夫……我來……我給你拿……」

  他看見她手裡拿著一件東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