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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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沒告訴我們。我到戲院去問,也沒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戲院去一定很難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寫的?"他又問。 她搖搖頭:「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裡表示出一點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憐的……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著淚勾著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這種純潔的感情多麼可貴。他多麼需要安慰,便把她擁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歡她嗎,你?」 她掙脫了身子,向他熱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話也不回答,哭了。 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於說:「我愛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幾個月來不知道的——不願意看到的事,終於看到了:她愛著他。 「噓!有人叫我了。」 他們聽見阿瑪利亞的聲音。 「你願意回家去嗎?"洛莎問。 「不,我還不能回去,不能跟母親說話……等一會兒再看……」 「那末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裡,只有那結著蜘蛛網的小風洞漏進一道陽光。街上有女人叫賣的聲音,隔壁馬房裡,一騎馬在喘氣,把蹄子踢著牆。克利斯朵夫發覺了洛莎的心事並不高興,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從來不加注意的無數的小事,都給回想起來,顯得簡單明瞭。他很奇怪怎麼會想到這些,又覺得把自己的苦難從心上丟開,哪怕是一分鐘罷,也是不應該的。然而這苦難太慘酷了,保衛生命的本能比他的愛情更強,逼著他把目光轉向別處,去想到洛莎的問題;那好比一個投河自殺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隨便抓住一件東西,讓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會。並且因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人的痛苦,——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剛才她流的那些眼淚。他覺得洛莎可憐,也想到從前自己對她多麼殘忍,——將來還是要殘忍。因為他不愛她。他愛她有什麼用呢?可憐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對自己說她心腸很好(她剛才已經給他證明了),但她心腸好跟他有什麼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麼相干?…… 他想:「為什麼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個呢?」 他又想:「她活著,她愛我,她愛我這句話今天可以對我說,明天可以對我說,我終身她都可以對我說;——可是另外一個,我唯一愛的一個,她可沒有說出她愛我就死了,我也沒有跟她說我愛她,我永遠不能聽她說的了,她也永遠不能聽到我的了……」 最後一晚的情景又在心頭浮起:他記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被洛莎岔開了。於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門開了。洛莎低聲喚著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著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覺得有種反感: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沒用;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聲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會了靜默。克利斯朵夫很高興她不用無聊的話來擾亂他的悲傷。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講起她。他低聲問: 「她什麼時候……?」 (他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到上星期六剛好八天。」 忽然有件過去的事在他腦中閃過。他問:「是在夜裡嗎?」 洛莎詫異的望著他:「是的,在夜裡兩三點鐘的時候。」 那個淒涼的調子又在他心中響起來。 「她有沒有受到劇烈的痛苦?"他哆嗦著問。 「不,不,謝謝老天;告訴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沒有什麼痛苦,人那麼軟弱,一點兒沒有掙扎。我們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見她,她自己有沒有這樣覺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沒有說什麼話?」 「沒有,一句也沒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樣的叫苦。」 「那時你在那裡嗎?」 「是的,頭兩天她哥哥沒有來以前,就是我一個人在那裡。」 他感激之下,緊緊握著她的手: 「謝謝你。」 她覺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靜默了一會,他吞吞吐吐的問出那句老是壓在心上的話: 「她沒有留下什麼話……給我嗎?」 她很難過的搖搖頭。她真想能說出他心裡期待著的話,只恨自己不會扯謊。她安慰他說:「她神志昏迷了。」 「她說話嗎?」 「我們聽不大清。她說得很輕。」 「女孩子到哪兒去了?」 「給舅舅帶到鄉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邊,是上星期一從這兒出發的。」 他們倆又哭了。 外邊,伏奇爾太太的聲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柴房裡溫著那些死後的日子。八天!已經八天了……噢!天哪!她變成怎麼樣啦?八天之中下過多少雨!……而這個時期內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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