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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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逗留科隆與杜塞爾多夫的時期,從來沒想到薩皮納。從早到晚忙著預奏會,音樂會,飯局,談話,他只注意著無數新鮮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沒功夫想起過去的事。只有一次,離家以後的第五夜,他做了個惡夢突然驚醒過來,發覺自己在睡夢中想著她,而他就是因為想到她而驚醒的,但他記不起是怎麼樣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騷動。那也不足為奇:晚上他在音樂會中表演,散會以後被人請去吃消夜,喝了幾杯香檳。既然睡不著覺,他便起來了。老是有段音樂在腦中糾纏不清。他以為睡眠不安是為了這個緣故,就把那段樂思寫了下來。寫完了再看一遍,他發見其中有股悲傷的情調,不禁大為詫異。他寫的時候並不悲傷,至少他覺得如此。但他有幾回真的悲傷的時候,倒只能寫出歡樂的音樂,教自己看了生氣。所以這時他也不去多想。內心的這種出豈不意的表現,他雖然莫名片妙,已經習慣了。當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麼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長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時高興,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願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並不急。直到上了歸途的車廂,他方才又想起了薩皮納。他沒有寫信給她,並且那樣的滿不在乎,連上郵局問問有沒有他的信也懶得去。他對自己這種杳無音信的態度暗暗的覺得痛快,因為知道那邊有人等他,有人愛他……有人愛他?她還從來沒向他這麼說過,他也從來沒向她說過。沒有問題,兩人都知道這一點,用不著說的。可是還有什麼比聽到對方的心願更可寶貴的呢?為什麼他們遲遲不說呢?每次他們正要傾吐的時候,老是有樁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們岔開了。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他急不及待的想從那張心愛的嘴裡聽到那幾句心愛的話。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話說給她聽。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他高聲說了好幾遍。離家越近,他心越急,竟變成一種悲愴的苦悶了……快點兒到吧!快點兒到吧!噢!一小時之內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裡正是早上六點半。一個人都沒起來。薩皮納的窗子關著。他提著腳尖走過院子,不讓她聽見。他想到教她出豈不意的驚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樓去,母親還睡著。他毫無聲息的洗了臉;肚子餓得很,到食櫥裡去找東西又怕驚醒母親。他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便悄悄的打開窗子,看見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裡掃地。他輕輕的叫她。她一看見就做了個又驚又喜的動作,接著可又一本正經的沉下了臉。他以為她還在生他的氣;但他興致很好,便下樓走到她身邊: 「洛莎,洛莎,"他聲音很高興的說,"拿些東西給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餓死了!」 洛莎笑了笑,帶他到樓下的廚房裡,一邊替他倒一碗牛奶,一邊不由得對他的旅行和音樂會提出一大堆問話。他很樂意回答,因為到了家覺得挺快活,連聽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歡了;可是洛莎在問長問短的時候突然停住,拉長著臉,眼睛望著別處,好似有什麼心事。隨後她重新說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終於他注意到了,問: 「你怎麼啦,洛莎?還跟我慪氣嗎?」 她拚命搖頭,表示否認,然後轉過身來向著他,以她那種舉動突兀的習慣,冷不防兩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說:「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驚,把手裡的麵包掉在地下:「什麼!什麼事?」 她又說:「噢!克利斯朵夫!……闖了大禍呀!……」 他把桌子一推,結結巴巴的問:「這裡?」 她指著院子對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薩皮納!」 洛莎哭著說:「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站起來,覺得要跌交,趕緊抓住桌子,把桌上的東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劇烈的痛苦,終於嘔吐起來。 洛莎嚇壞了,搶著上前,捧著他的頭,哭了。 趕到能開口的時候,他說:「那決不會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認事實,要已經發生的事沒有發生。一看到洛莎淚流滿頰,他就不再懷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頭來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著臉。她向他探著身子:「克利斯朵夫!……媽媽來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噢!不,我不願意她看見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給淚水蒙住了;她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靠著院子的柴房。她關上了門,裡邊全黑了。他隨便坐在一個劈柴用的樹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邊的聲音在這兒已經聽不大清;他盡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聽到。他便放聲大哭。洛莎從來沒看見他哭過,甚至想不到他會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樣的女孩子才會落眼淚,一個男人的絕望可使她又是驚駭又是哀憐。她對克利斯朵夫抱著一腔熱愛;而這種愛全沒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為他犧牲,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親一般的把手臂繞著他,說: 「好克利斯朵夫,別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過頭去,回答說:「我願意死!」 洛莎合著手:「別說這個話,克利斯朵夫!」 「我願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著有什麼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獨的。還有人愛你……」 「那跟我有什麼相干?我什麼都不愛了。別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麼都不愛,我只愛她,只愛她!」 他把頭埋在手裡,哭聲更大了。洛莎再沒有什麼可說的。克利斯朵夫的愛情這樣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為和他最接近的時候,不料變得更孤獨更可憐。痛苦非但沒有把他們拉近,倒反隔得更遠了。她很傷心的哭著。 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聲,問:「可是怎麼的呢?怎麼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幹嗎不寫信給我呢?"他抽嗒著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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