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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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輕的叫著薩皮納;她連他喘氣的聲音都聽到。她站在門旁,一動不動,渾身冰冷,牙齒格格的響著,既沒有氣力開門,也沒有氣力退回到床上…… 狂風繼續抽打著樹木,把屋裡的門吹得砰砰訇訇……他們各自回到床上,拖著疲累的身子,心裡充滿著苦悶。雄雞嘶嗄的聲音唱起來了。滿布水霧的窗上透出一些東方初動時的微光。黯淡的,慘白的,給不斷的雨水淹沒的黎明……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夠起身的時候就立刻起身,到廚房裡跟人閒談。他急於要動身,怕單獨見到薩皮納。主婦說薩皮納病了,昨天在外邊著了涼,今天不能動身:他聽了差不多松了口氣。 歸途很淒涼。他不願意坐車,便獨自走回去。田裡濕透了,黃黃的霧象屍衣一般籠罩著大地,樹木,村舍。生命也象日光似的熄滅了。一切都象幽靈。他自己也象個幽靈。 他回去看見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怒意。他和薩皮納在外邊過夜,天知道在哪裡:大家為之非常氣憤。他關在房裡埋頭工作。第二天薩皮納回來,也躲在家裡。他們加意提防,避免相見。天氣很冷,雨老是不停:兩人都不出門。他們彼此只在關著的玻璃窗中看到。薩皮納裹了很多衣服,烤著火胡思亂想。克利斯朵夫鑽在他的紙堆裡面。兩人隔著窗子冷冷的點點頭。他們不大明白自己的心裡有些什麼感覺,只是互相惱恨,惱自己,惱一切。農莊上那夜的事已經置之腦後了:他們想到就臉紅,可不知道是為了他們的情欲而臉紅,還是為了沒有向情欲低頭而臉紅。他們覺得見面非常痛苦,因為要想起那些不願意想起的事,便起了心躲在自己屋裡,希望能彼此忘掉。但那是辦不到的,他們還為了藏在心中的敵意而難過。薩皮納冰冷的臉上所表現的惱恨,克利斯朵夫看見了一次就永遠排遣不了。她對這些念頭也一樣的痛苦,想把它們壓下去,否認它們,可是不行,她無論如何去不開。其中還有羞愧的成分,因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為自己想給人而結果並沒有給。 有人請克利斯朵夫到科隆與杜塞爾多夫兩處去舉行幾次演奏會,他馬上接受了。他很樂意能出門兩三個星期。為了籌備音樂會,又要作一個新的曲子到那邊去演奏,克利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來,忘了那些難堪的回憶。薩皮納也恢復平常那種恍恍惚惚的生活,過去的事逐漸淡下來了。兩人想到對方的時候,甚至可以無動於衷。他們真的相愛過嗎?竟有些懷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發了,根本沒有向薩皮納告別。 動身的前一天,不知怎麼他們又有了接近的機會。那是全家不在的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克利斯朵夫為了準備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薩皮納坐在小園子裡曬太陽。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非常匆忙,看到她點了點頭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過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停了下來:是為了薩皮納臉上沒有血色呢,還是為了什麼說不出的情緒:悔恨,恐懼,溫情?……他回過身子,靠在鐵絲網上對薩皮納道了一聲好。她一聲不出,只向他伸出手來。她的笑容非常溫柔,——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溫柔。她伸出手來的意思仿佛是說:「我們講和了罷……"他在鐵絲網上抓住了她的手,彎下身去親吻。她並不想縮回去。他真想撲在她腳下和她說:「我愛你"……兩人不聲不響的互相瞧著,可並沒解釋什麼。過了一會,她把手掙脫了,掉過頭去。他也掉過頭去,遮掩心中的慌亂。然後,他們又彼此望著,眼神都顯得安定了。落日正在西沉。晚霞在明淨寒冷的天空變出橙黃,青紫,種種細膩的顏色。她用著平日慣有的姿勢,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緊。 「你好嗎?"他問。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這樣的話用不著回答。他們還在那裡互相望著,非常快樂:仿佛兩人一度失散了,這一回才重新遇上…… 終於他打破了沉默,說道:「我明天走了。」 薩皮納吃了一驚:「你走了?」 他趕緊補充:「噢!不過是兩三個星期。」 「兩三個星期!"她有點兒失魂落魄了。 他說他是去開音樂會的,去了回來便整個冬天不出門了。 「冬天,"她說,"那還遠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嗎?」 她眼睛望著別處,搖搖頭,隔了一會又說:「我們什麼時候再能見面呢?」 他不大明白這問句,他不是早已回答過了嗎? 「回來了就能見面了,不過是半個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氣還是那麼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說句笑話: 「你不會覺得時間太久的,睡睡覺不就得了嗎?」 「是的。」 她勉強想笑,可是嘴唇在發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聲。 她說話之間有些悲痛的音調,好象是說:「待在家裡罷!別走啊!……」 他握著她的手,望著她,不懂她為什麼把這半個月的旅行看得這樣重;但只要她說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話,他就會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說話的時候,街上的大門開了,洛莎回來了。薩皮納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趕緊回進屋子。在屋門口,她又回頭望了他一下,——然後不見了。 克利斯朵夫預備晚上再和她見一次面。但伏奇爾一家釘著他,母親也到處跟著他,行裝又是照例的沒有收拾停當,他竟抽不出時間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動身了。走過薩皮納的門口,他很想進去敲她的窗子,覺得沒有和她告別而離開非常難過;——昨天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再會,就給洛莎岔開了。但他想到這時她還睡著,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興。而且見了面又說些什麼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辦呢?……最後,他下意識的感到,對她試試自己的魔力,——必要時甚至讓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壞。他並不把薩皮納和他離別的痛苦如何當真;只想著也許她真的對他有情,那末這次短時間的分離還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車站。不管怎麼樣,他總有些內疚。可是車子一動,什麼都忘了。他覺得心中朝氣蓬勃。古城中的屋頂和鐘樓給朝陽染上了粉紅色,他欣然和它們作別,又用著出門人那種無掛無慮的心思,對著一切留著的人說了聲再會,就把他們丟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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