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五八


  麵粉師派了他那輛鋪著板凳的馬車來接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路上又接了幾位別的客人。天氣又涼快又乾燥。鮮明的太陽把田野裡一串串鮮紅的櫻桃照得發亮。薩皮納微微笑著。她的蒼白的臉,吹著新鮮的空氣有了粉紅的顏色。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上。他們彼此並不想說話,只跟坐在旁邊的人閒扯,不管跟誰,也不管談些什麼:他們很高興聽到對方的聲音,很高興能坐在一輛車裡。兩人交換著象兒童一樣快活的目光,互相指著一座屋子,一株樹,一個走路人。薩皮納喜歡鄉下,可差不多從來不去:無可救藥的懶惰使她絕對不會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這天看到一點兒小景致就覺得趣味無窮。那對克利斯朵夫當然說不上新鮮;但他愛著薩皮納,也就象所有談戀愛的人一樣,對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中心喜悅的激動他都感覺到,還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緒鼓動得更高:和愛人在精神上合而為一的時候,他把自己的生機也灌注給她了。

  到了磨坊,莊子上的人和別的來客在院子裡招呼他們,大聲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聾了。雞,鴨,狗,也一起哄叫起來。麵粉師貝爾多是個渾身黃毛的漢子,腦袋和肩膀全是方的,個子的高大肥胖,正好和薩皮納的瘦小纖弱成為對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輕輕巧巧的放在地下,仿佛怕她會碰壞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來,小妹妹向來是對她彪形大漢的哥哥愛怎辦就怎辦的,而他儘管說些戇直的笑話,挖苦她的使性,懶惰,和數不清的缺點,照舊對她百依百順。她受慣了這種奉承,認為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認為挺自然的,對什麼也不以為奇。她決不做點兒什麼去討人喜歡,只覺得有人愛她是稀鬆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為意;因為這樣,才每個人愛她。

  克利斯朵夫還有一個比較不大愉快的發見,原來洗禮不但要有一個教母,還得有一個教父,教父對教母照例有些特權,那是他決不肯放棄的,倘若教母又年輕又漂亮的話。一個佃戶,長著金黃的蜷頭髮,耳上戴著環子,走近薩皮納,笑著把她兩邊的腮幫都親了親;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記起那個風俗。他非但不以為早先沒想到是自己糊塗,為之而生氣是更其糊塗,他反而對薩皮納大不高興,象故意把他誘進圈套似的。在以後的儀式中和薩皮納不在一起的時候,他心緒更壞了。大家在草場上蜿蜒前進,薩皮納不時從隊伍中轉過身來對他很和善的望一眼。他假裝不看見。她知道他在那兒慪氣,也猜到是為的什麼;但她並不著慌,只覺得好玩。雖然她跟一個心愛的人鬧了彆扭非常難過,可永遠不想化點兒精神去解除誤會:那太費事了。只要聽其自然,每樣事都會順當的……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坐在麵粉師的太太和一個臉頰通紅的大胖姑娘中間。剛才他曾經陪著這姑娘去望彌撒,連看都不屑於看,這時他對她瞧了瞧,認為還過得去,便有心出氣,鬧哄著向她大獻殷勤,惹薩皮納注意。他果然成功了;但薩皮納對什麼事什麼人都不會忌妒的:只要人家愛著她,她決不計較人家同時愛著別人;所以她非但沒有氣惱,倒反因克利斯朵夫有了消遣而很高興。她從飯桌的那一頭,對他極溫柔的笑著。克利斯朵夫可是慌了,那毫無問題表示薩皮納滿不在乎;他便一聲不響的發氣,不管人家是跟他開玩笑還是灌酒,始終不開口。他憋著一肚子的火,不懂自己幹嗎要跑來吃這頓吃不完的飯;後來他有些迷迷忽忽了,竟沒聽到麵粉師提議坐著船去玩兒,順手把有些客人送回莊子。他也沒看到薩皮納向他示意,要他去坐在同一條船上。等到想起了,已經沒有位置,只能上另一條船。這點小小的不如意也許會使他心緒更壞,要不是他馬上發覺差不多所有的同伴都得在半路上下去。這樣他才展開眉頭,對大家和顏悅色。況且天氣很好,在水上消磨一個下午,劃著船,看那些老實的鄉下人嘻嘻哈哈的,他惡劣的心緒也消滅得無影無蹤了。薩皮納既不在眼前,他用不著再留神自己,只管跟別人一樣的玩個痛快了。

  他們一共坐了三條船,前後銜接,互相爭前,興高采烈的罵來罵去。幾條船靠攏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薩皮納對他眼睛笑眯眯的,也禁不住向她笑了笑,表示講和了,因為他知道等會他們是一塊兒回去的。

  大家開始唱些四部合唱的歌,每個小組擔任一部,逢到重複的歌詞就來個合唱。幾條船疏疏落落的散開著,此呼彼應。聲音滑在水面上象飛鳥掠過似的。不時有條船傍岸,讓一兩個鄉下人上去;他們站在河邊,向漸漸遠去的船揮著手。小小的一隊人馬分散了,唱歌的人也一個一個的離開了樂隊。末了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薩皮納,和麵粉師。

  他們坐在一條船上,順流而下的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貝爾多拿著槳,但並不劃。薩皮納坐在船尾,正對著克利斯朵夫,一邊和哥哥談話,一邊望著克利斯朵夫。這段對話使他們能彼此心平氣和的靜觀默想。要不是靠那些信口胡謅的話,他們就不會有這個境界。嘴裡仿佛說:「我看的不是你呀。"但兩人的眼睛是表示:「不錯,我是愛你的,但你是誰呢?……不問你是誰,我是愛你的,但你究竟是誰啊?……」

  忽然天上蓋了雲,霧從草原上升起來,河裡冒著水氣,太陽給遮掉了。薩皮納哆哆嗦嗦的把頭和肩膀都用小黑披肩裹緊了。她仿佛很累。船沿著岸在垂柳底下滑過的時候,她閉上眼睛,小小的臉發了白,抿著嘴,一動不動,好似很痛苦,——好似受過了痛苦,已經死了。克利斯朵夫一陣難過,向她探著身子。她睜開眼來,看見克利斯朵夫很不放心的瞧著她打著問號,就對他微微一笑。那對他簡直是一道陽光。他低聲問:

  「你病了嗎?」

  她搖搖頭說:「我覺得冷。」

  兩個男人把自己的外衣一起披在她身上,裹著她的腳,腿,膝,象對付一個睡在床上的孩子。她聽其擺佈,只拿眼睛來表示謝意。一陣小小的冷雨下起來了。他們拿起槳來急急忙忙趕著回去。濃密的烏雲遮黑了天空。河裡卷起烏油油的水浪。田野裡,東一處西一處的屋子亮起燈光。回到磨坊的時候,已經大雨傾盆,而薩皮納是渾身濕透了。

  廚房裡生氣很旺的火,大家等陣雨過去。但雨勢越來越大,再加狂風助威。他們進城還得坐車走十幾裡路。麵粉師說決不讓薩皮納在這樣的天氣中動身,勸他們兩個都在莊子上過夜。克利斯朵夫不敢就答應,想在薩皮納的眼中看她的表示;但她的眼睛老釘著灶肚裡的火,好象怕影響了克利斯朵夫的決定。可是克利斯朵夫一答應,她就把紅紅的臉——(是不是被火光照著的緣故呢?)——轉過來對著他,他看出她很高興。

  多愉快的一晚……外面雨下得很凶。爐火把一簇簇的金星望煙突裡送。他們一個圈兒坐著,奇奇怪怪的人影在牆上跳動。麵粉師教薩皮納的孩子看他用手做出種種影子。孩子笑著,可不大放心。薩皮納彎著身子向著火,拿根笨重的鐵棒隨手撥弄;她有點兒疲倦,微笑著在那裡胡思亂想;嫂子跟她談著家常,她只點點頭,可並沒有聽進去。克利斯朵夫坐在黑影裡,靠近麵粉師,輕輕的扯著孩子的頭髮,望著薩皮納的笑容。她知道他望著她。他知道她向他笑著。整個晚上他們沒有談一句話或是正面看一眼;而他們也沒有這個欲望。

  晚上他們很早就分手了。兩人的臥房是相連的,裡頭有扇門相通。克利斯朵夫無意中看了看門,知道在薩皮納那邊是上了鎖的。他上床竭力想睡。雨打在窗上,風在煙突裡呼呼的叫。樓上有扇門在那裡咿咿啞啞。窗外一株白楊被大風吹得格格的響著。克利斯朵夫沒法睡覺。他想到自己就在她身旁,在一個屋頂之下,只隔著一堵壁。他並沒聽見薩皮納的屋裡有什麼聲音,但以為是看見她了,便在床上抬起身子,隔著牆低聲叫她,跟她說了許多溫柔而熱情的話。他似乎聽到那個心愛的聲音在回答他,說著跟他一樣的話,輕輕的叫著他;他弄不清是自問自答呢,還是真的她在說話。有一聲叫得更響了些,他就忍不住了,立刻跳下床去,摸黑走到門邊;他不想去打開它,還因為它鎖著而覺得很放心。可是他一抓到門鈕,門居然開了……

  他愣了一愣,輕輕的把門關上了,接著又推開,又關上了。剛才不是上了鎖的嗎?是的,明明是上了鎖的。那末是誰開的呢?……他心跳得快窒息了,靠在床上,坐下來喘了喘氣。情欲把他困住了,渾身哆嗦,一動也不能動。盼望了幾個月的,從來沒有領略過的歡樂,如今擺在眼前,什麼阻礙都沒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來。這個性情暴烈的,被愛情控制的少年,對著一朝實現的欲望突然感到驚怖,厭惡。他覺得那些欲望可恥,為他想要去做的行為害臊。他愛得太厲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愛,倒反害怕了,竟想不顧一切的躲避快樂。愛情,愛情,難道只有把所愛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愛情嗎?……

  他又回到門口,愛情與恐懼使他渾身發抖,手握著門鈕,打不定主意。

  而在門的那一邊,光著腳踏在地磚上,冷得直打哆嗦,薩皮納也站在那裡。

  他們這樣的遲疑著……有多久呢?幾分鐘嗎?幾個鐘點嗎?……他們不知道他們都站在那兒;但心裡明明知道。他們彼此伸著手臂,——他給那麼強烈的愛情壓著,竟沒有勇起進去,——她叫著他,等著他,可又怕他真的進去……而當他決意進去的時候,她剛下了決心把門拴上了。

  於是他認為自己是個瘋子。他使勁推著門,嘴巴貼在鎖孔上哀求:

  「開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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