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五七


  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慚愧,和她說了幾句好話。她是只要一點兒鼓勵就會滿足而得意起來的,便馬上直著嗓子嘮叨:她不能輕聲說話,老是照家裡的習慣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竭力壓著自己,可仍掩飾不了惡劣的心緒。他先還氣哼哼的回答一句半句,後來竟不理他了,轉過身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聽著她的叫囂咬牙切齒。洛莎明明看見他不耐煩,知道應該住嘴了;可是她反而聒噪得更厲害。薩皮納,不聲不響,和他們只隔幾步路,坐在黑影裡,無關痛癢的在那兒冷眼旁觀。後來她看膩了,覺得這一晚是完了,便進了屋子。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會才發覺,也立刻站起身子,冷冷的說了聲再會就不見了。

  洛莎一個人在街上,狼狽不堪,望著他進去的大門。她含著眼淚趕緊回家,輕手輕腳的,免得跟母親說話;她急急忙忙脫下衣服,一上床就蒙著被嚎啕大哭。她並不推敲剛才的情形,也沒想到克利斯朵夫愛不愛薩皮納,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是不是討厭她;她只知道什麼都完了,活著沒意思了,只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憑著那種永遠打不倒的,自憑自的希望,轉起念頭來了。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覺得不應該看得那麼嚴重。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愛她,她也認命了;但心裡存著個念頭(雖然自己不肯承認),以為自己的愛情早晚會博得他的愛情。可是她從哪兒看出他和薩皮納有什麼關係呢?象他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愛一個無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點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嗎?這樣一想,她放心了,——可是並不因此不監視克利斯朵夫。白天她什麼都沒看到,既然根本沒有什麼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整天在他周圍打轉,又不說出為了什麼,不禁大為氣惱。而他更氣的是,晚上她老實不客氣到街上來坐在他們旁邊。那等於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只有洛莎一個人說著話。薩皮納沒有等多久便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學了她的樣。洛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出場對他們是大煞風景;但可憐的姑娘還想氣自己。她並沒發覺最糟的就是硬要教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種素來笨拙的手段,以後幾晚她還是來那麼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邊緊釘著,空等了一場薩皮納。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個人了。他們倆都不願意再掙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麼也沒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為黃昏時那一忽兒功夫是他唯一快樂的時間,而現在給她剝奪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顧著自己的感情,從來不想到去體會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諒她。

  薩皮納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對自己是否動了愛情還沒弄清楚,就已經知道洛莎在那裡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並且象一切漂亮婦女一樣,她有種天生的殘忍,因為知道自己必勝無疑,就不聲不響的,很狡猾的,冷眼看著那個笨拙的情敵白費氣力。

  洛莎打了勝仗,對著她戰略的後果非常喪氣的考慮了一番。為她,最好是別一把死抓,別和克利斯朵夫去糾纏,至少在目前:而這個辦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壞的是跟他提到薩皮納:而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為了試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的,怯生生的和他說了句薩皮納長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說她的確很俏。雖然這種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覺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薩皮納好看,可從來沒注意過,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薩皮納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瓏,態度舉動多麼有風韻……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這樣的身體,她有什麼東西不肯犧牲呢!人家為什麼不愛她而愛薩皮納,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體!……她怎麼會長了個這樣的身體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壓迫!她覺得它多醜!多可厭!而且只有死才能擺脫這個軀殼!……她太高傲,同時也太謙卑了,決不肯因為得不到人家的愛而怨歎: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想教自己更謙虛一點。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這是不公平的!……為什麼這個身體是她的,她的,而非薩皮納的呢?……人家為什麼要愛薩皮納呢?她用什麼方法教人愛的呢?……洛莎用著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覺得她懶惰,隨便,自私,對誰都不理不睬,不照顧家,不照顧孩子,什麼都不管,只顧著自己,活著只為了睡覺,閒蕩,一事不做……而這倒能討人喜歡……討那麼嚴厲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歡!哎喲!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麼會不發覺的呢?——她禁不住在他面前時常說幾句對薩皮納不好聽的話。她並不願意說,但不由自主的要說。她常常後悔,因為她心腸很好,不喜歡說任何人的壞話。但她更加後悔的是這些話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覆,顯出他對薩皮納是怎樣的鍾情。他的感情受了傷害,他便想法去傷害別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的走了,低著頭,咬著嘴唇,免得哭出來。她以為這是自己的錯,是咎由自取,因為她攻擊了克利斯朵夫心愛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難過。

  她的母親可沒有她這種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爾太太,和老於萊一樣,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鄰家少婦的談話:要猜到其中的情節是不難的。他們暗中想把洛莎將來嫁給克利斯朵夫的願望受了打擊;而在他們看來,這是克利斯朵夫對他們的一種侮辱,雖然他並沒知道人家沒有徵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瑪利亞那種專橫的性格,決不答應別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幾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薩皮納以後,仍然去和薩皮納親近,尤迫使她憤慨。

  她老實不客氣把那種意見對克利斯朵夫嘮叨。只要他在場,她總藉端扯到薩皮納身上,想找些最難堪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了的話來說;而憑她大膽的觀點和談鋒,那是很容易找到的。在傷害人或討好人的藝術中,女子強悍的本能遠過於男子;而這種本能使阿瑪利亞對於薩皮納的不清潔,比對她的懶惰與道德方面的缺點攻擊得更厲害。她的放肆而喜歡窺探的眼睛,透過玻璃窗,一直掃到臥室裡頭,在薩皮納的梳洗方面搜尋她不乾淨的證據,然後再用那種粗俗的興致,一件一件的說給人家聽,要是為了體統攸關而不能全說,她就用暗示來教人懂得。

  克利斯朵夫又難堪又憤怒,臉色發了白,嘴唇抖個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母親不要再說,甚至替薩皮納辯護;但這些話反而使阿瑪利亞攻擊得更凶。

  突然之間,克利斯朵夫從椅子上跳起來,拍著桌子,嚷著說這樣的議論一個女人,暗地裡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個人真要刻毒到極點,才會去拚命攻擊一個好心的,可愛的,和善的,躲在一邊的,不傷害誰,也不說誰的壞話的人。可是,倘若以為這樣就能教她吃虧,那就錯了:那倒反增加別人對她的好感,愈加顯出她的善良。

  阿瑪利亞也覺得自己過火了些,但聽了這頓教訓惱羞成怒,把爭論換了方向,認為在嘴上說說善良真是太容易了:這兩個字可以把什麼都一筆勾銷了嗎?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顧一個人,不盡自己的責任,就能被認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聽了這番話,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人生第一應盡的責任是要讓人家覺得生活可愛,但有些人認為凡是醜的,沉悶的,教人膩煩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鄰居,僕人,家屬,跟自己一古腦兒折磨而傷害了的,才算是責任。但願上帝保佑我們,不要象碰到瘟疫一樣的碰到這一類的人,這一種的責任!……

  大家越爭越激烈。阿瑪利亞變得非常不客氣了。克利斯朵夫也一點不饒人。而最顯明的結果,是從此以後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薩皮納老混在一塊兒。他去敲她的門,和她快快活活的有說有笑,還有心等阿瑪利亞與洛莎看得見的時候這麼做。阿瑪利亞說些氣憤的話作為報復。可是無邪的洛莎被這種殘忍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覺得他瞧不起她們,他要報復;她辛酸的哭了。

  這樣,從前受過多少冤枉氣的克利斯朵夫,也學會了教別人受冤枉氣。

  過了一些時候,薩皮納的哥哥給一個男孩子行洗禮;他是麵粉師,住在十幾裡以外的一個叫做朗台格的村子上。薩皮納是孩子的教母。她教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請了。他不喜歡這種喜慶事兒,但為了欺騙伏奇爾一家,同時又能跟薩皮納作伴,也就很高興的答應了。

  薩皮納有心開玩笑,也請了阿瑪利亞與洛莎,明知她們是不會接受的。而結果的確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應。她並沒瞧不起薩皮納,甚至為了克利斯朵夫喜歡她的緣故,有時對她也很有好感,偏想去勾著薩皮納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可是她的母親在面前,她的榜樣也擺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氣來謝絕了。等到他們動身以後,想到他們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裡散步,七月裡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卻關在房裡,面前放著一大堆衣服得縫補,母親又在旁邊嘀咕,她可透不過氣來了;她恨自己剛才的傲氣。啊!要是還來得及的話!……要是還來得及的話,她也能一樣的去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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