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五六


  星期日下午,整個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禱。薩皮納可是一向不去的。有一次當幽美的鐘聲響個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她在小花園裡坐在屋門口,便開玩笑似的責備她;她也開玩笑似的回答說,非去不可的只有彌撒祭,而不是晚禱;過分熱心非但用不著,並且還有些討厭;她認為上帝對她的不去做晚禱決不會見怪,反而覺得高興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樣,"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他,那些儀式才使我厭煩呢!"她斬釘截鐵的說。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會常常來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見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說。

  「別說了,"薩皮納叫起來,"這些都是褻瀆的話!」

  「說上帝跟你一樣,不見得有什麼褻瀆。」

  「你別說了行不行?"薩皮納半笑半生氣的說。她怕上帝要著惱了,便趕快扯上別的話:「再說,一星期中也只有這個時間,能夠安安靜靜的欣賞一下園子。」

  「對啦,他們都出去了。」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

  「多麼清靜!"薩皮納又說。"真難得……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嘿!"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嚷起來,"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們用不到解釋說的是誰。

  「還有別人怎麼辦呢?"薩皮納笑著問。

  「不錯,"克利斯朵夫懊喪的說。"還有洛莎。」

  「可憐的小姑娘!」

  他們不作聲了。然後克利斯朵夫又歎了口氣:

  「要永遠象現在這樣才好呢!……」

  她笑眯眯的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發覺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裡做什麼?」

  (他和她隔著兩方花園之間繞滿長春藤的鐵絲網。)

  「你瞧,我剝青豆來著,"她把膝上的碗舉起來給他看。

  她深深的歎了一聲。

  「這也不是什麼討厭的工作,"他笑著說。

  「噢!老是要管三頓吃的,麻煩死了!」

  「我敢打賭,要是可能,你為了不願意做飯,寧可不吃飯的。」

  「當然囉!」

  「你等著,我來幫你。」

  他跨過鐵絲網,走到她身邊。

  她在屋門口坐在一張椅子上,他坐在她腳下的石級上。從她的衣兜裡,他抓了一把豆莢;然後把滾圓的小豆倒在薩皮納膝間的碗裡。他望著地下,瞧見薩皮納的黑襪子把她的腳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頭來看她。

  空氣很悶。天上白茫茫的,雲層很低,一絲風都沒有。沒有一張飄動的樹葉。園子給關在高牆裡頭:世界就是這麼一點兒。

  孩子跟著鄰家的婦人出去了。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能再說什麼。他低著頭只顧在薩皮納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莢;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顫抖,有一回在鮮潤光滑的豆莢中跟她也在發抖的手指碰上了。他們繼續不下去了。兩人都呆著不動,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裡,微微張著嘴巴,讓手臂望下掉著;他坐在她腳下,靠著她,覺得沿著肩膀與胳膊有股薩皮納腿上的暖氣。他們都有些氣喘。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級上想教它冷:可是一隻手輕輕碰到了薩皮納伸在鞋子外邊的腳,就放在上面,拿不開了。他們打著寒噤,象要發暈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緊緊抓著薩皮納纖小的腳趾。薩皮納流著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

  一陣很熟悉的聲音把他們的醉意趕走了,使他們嚇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縱起身子,跳過鐵絲網。薩皮納把豆莢撩在衣兜裡進了屋子。他在院子裡回頭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門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點開始簌簌的打在樹葉上……她把門關上了。伏奇爾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樓……

  正當昏黃的天色暗下來,被陣雨淹沒了的時候,他從桌邊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動著他;他奔到關著的窗子前面,向著對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時,對面的玻璃窗裡,在黑洞洞的室內,他看見——自以為看見——薩皮納也向他張著臂抱。

  他急急忙忙從家裡沖出去,下了樓梯,奔進園子。冒著被人看見的危險,他正想跨過鐵絲網,可是望瞭望她剛才出現的窗子,看到護窗都關得嚴嚴的,屋子似乎睡著了。他遲疑了一下。于萊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見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來,自以為做了個夢。

  洛莎不久就發覺了周圍的情形。她並不猜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妒忌。她準備傾心相與,不求酬報。但她雖然很傷心的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愛她,可也從來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愛上別人。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她剛把做了幾個月的一件挑繡收拾完工,覺得很快活,想鬆動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談談。趁母親轉過背去的時候,她偷偷的溜出房間。溜出屋子,象個犯了什麼錯處的小學生。克利斯朵夫曾經瞧不起她,說她那個活兒是永遠做不完的,如今她很高興能夠駁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感情,可憐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沒用;她老以為自己看到別人感到愉快,別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樣的。

  她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坐在門前。洛莎一陣難過,可並沒把這個直覺的印象特別放在心上,仍舊高高興興的招呼著克利斯朵夫。在靜寂的夜裡,她的尖嗓子給克利斯朵夫的感覺好象是個彈錯的音。他在椅子裡打了個哆嗦,氣得把臉扭做一團。洛莎得意揚揚的把挑繡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煩的把它撩開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釘住了他說。

  「那末再做一條罷!"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她的興致都給掃盡了。

  克利斯朵夫還接著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條,人也老了的時候,你至少可以覺得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洛莎真想哭出來:「天哪!你話說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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