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約翰·克利斯朵夫 | 上頁 下頁
五四


  他們從幻想中驚醒過來,同時站起,正要進門的時候,一聲不出的互相點了點頭。克利斯朵夫回到樓上,點起蠟燭,坐在桌子前面,把手捧著頭,一無所思的呆了好久。然後他歎了一口氣,睡了。明天他一起來就不由自主的走近窗口,向薩皮納的房間那邊望了一眼。可是窗簾拉得很嚴。整個上午都是這樣。從此也永遠是這樣。

  第二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向母親提議再到門前去坐一回;他居然有了乘涼的習慣。魯意莎覺得很高興:以前看他吃罷晚飯就躲在自己房裡,把玻璃窗跟護窗一起關著,她有些擔心。——不聲不響的小影子也照舊出來,坐在老地方。他們很快的點了點頭,魯意莎根本沒發覺。克利斯朵夫和母親談著話。薩皮納對她的女孩子微微笑著,看她在街上玩;到九點,薩皮納帶她去睡了,然後又悄悄的回出來。她要是在屋裡多待了一些時候,克利斯朵夫就擔心她不會再來。他留神屋子裡的動靜,聽著不肯睡覺的女孩子的笑;薩皮納還沒有在其門口出現,他已經聽到衣服悉悉索索的聲音,便掉過頭來,聲音更興奮的和母親談著話。有時他覺得薩皮納覷著他,他也偷偷的瞟她幾眼。可是他們的眼睛從來沒碰在一起。

  終於孩子做了他們的聯繫。她在街上和別的兒童奔跑。一條和善的狗把臉擱在腳上,躺在地下打盹;他們去惹它,它把紅眼睛睜開了一半,結果給惹惱了,咕嚕了幾聲:他們便一邊叫一邊逃,又怕又樂。女孩子尖聲嚷著,盡望後面瞧,好象被狗追著似的:她望魯意莎這邊直撲過來,把魯意莎逗笑了。她拉住了孩子問長問短,開始跟薩皮納搭訕。克利斯朵夫並不插嘴。他不跟薩皮納說話,薩皮納也不向他說話。兩人心照不宣的,都裝做沒有對方這個人。但她們說的話,他一個字都沒放過。魯意莎覺得他的不開口仿佛表示敵意。薩皮納並不這樣想;但他使她膽怯,回答魯意莎的話不免因之有些慌張,過了一會她藉端進去了。

  整整一個星期,魯意莎因為感冒,不得不待在屋裡,外邊只剩克利斯朵夫與薩皮納兩個人了。第一次,他們都有些害怕。薩皮納為免得發僵,把女兒抱在膝上不住的親吻。克利斯朵夫非常局促,不知道是否應當繼續不理不睬。那的確有點兒為難;他們雖沒直接談過話,魯意莎早已把他們介紹過。他想迸出一兩句話來,不料聲音在喉嚨裡擱淺了。幸而女孩子又來給他們解了圍。她玩著捉迷藏,在克利斯朵夫的椅子周圍打轉,他把她攔住了親了一下。他不大喜歡小孩子,但擁抱這一個的時候有種特殊的快感。孩子一心想玩,竭力掙脫。克利斯朵夫耍弄她,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只得把她放走了。薩皮納笑了起來。他們一邊瞧著孩子一邊交換了幾句無聊的話。隨後,克利斯朵夫想把談話繼續下去(他自以為應當如此),可是找不出多少話來;而薩皮納也幫不了他的忙,只把他說的重複一遍:

  「今晚天氣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裡簡直透不過起來。」

  「是的,悶得很。」

  話說不下去了。薩皮納趁著孩子該睡覺的時候,進了屋子不再出來。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後幾晚都要這樣,怕魯意莎不在的時候,她會躲著不跟他單獨在一起。事實可並不如此;第二天,薩皮納又跟他搭訕了。她是為了要說話而說話,而不是為了說話有什麼樂趣。明明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話題,她對自己的問話也覺得憋悶:不論是回答是發問,都往往在難堪的靜默中停住了。克利斯朵夫想起從前和奧多最初幾次的會面;但和薩皮納的談天,範圍更窄了,而她還沒有奧多的耐性。試了幾下不成功,她就丟手:太費氣力的事,她是不感興趣的。她不作聲了,他也就跟著不作聲。

  這樣以後,一切又立刻變得很甜美。黑夜恢復了它的安靜,心靈恢復了它的幽思。薩皮納在椅子上緩緩搖擺,沉入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出神。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半小時以後,一陣薰風從裝著楊梅的小車上吹來,帶著醉人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輕輕的自言自語。薩皮納回報他一兩個字。他們倆又不作聲了,只體味著這種寧靜跟那些不相干的話。他們作著同樣的夢,想著同一的念頭;什麼念頭呢?不知道,他們自己也不承認有同樣的思想。大鐘敲了十一點,兩人笑了笑,分手了。

  第二天,他們根本不想再開始談話,只守著他們心愛的靜默,隔了半晌才交換一言半語,證明他們原來都想著同樣的事。

  薩皮納笑著說:「不勉強自己說話真是舒服多了!你以為該找點兒話來說,可是多麻煩啊!」

  「唉!"克利斯朵夫聲音非常感動,"要是大家都象你這樣想才好呢!」

  兩人一起笑了。他們都想到了伏奇爾太太。

  「可憐的女人!"薩皮納說。"真教人頭疼!」

  「她自己可從來不頭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很痛心。

  薩皮納瞧著他的神色,聽著他的話,笑了起來。

  「你覺得有趣嗎?"他說。"你滿不在乎,因為你不受這個罪。」

  「對啦,我鎖了門躲在家裡。」

  她差不多沒有聲音的、輕輕的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靜的夜裡很高興的聽著她。他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覺得暢快極了。

  「啊!能夠不作聲多舒服!"他說著伸了個懶腰。

  「說話真沒意思!"她回答。

  「對啦,不說話大家已經很瞭解了!」

  兩人又沒有聲音了。他們在黑暗裡彼此瞧不見,可都微微的笑著。

  然而,即使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有同樣的感覺,——或者自以為如此,——還談不到互相有什麼認識。薩皮納根本不在乎這一點。克利斯朵夫比較好奇,有天晚上問她:

  「你喜歡音樂嗎?」

  「不,"她老老實實的回答。"我聽了心中發悶,一點兒都不懂。」

  這種坦白使他很高興。一般人聽到音樂就煩悶,嘴裡偏要說喜歡極了:克利斯朵夫聽膩了這種謊話,所以有人能老實說不愛音樂,他差不多認為是種德性了。他又問薩皮納看書不看。

  不,先是她沒有書。

  他提議把他的借給她。

  「是正經書嗎?"她有些害怕的問。

  她要不喜歡的話,就不給她正經書。他可以借些詩集給她。

  「那不就是正經書嗎?」

  「那末小說罷?」

  她撅了撅嘴。

  難道這個她也不感興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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